但出這一趟門,他發現自己不甚了解,聞所未聞的事情也有很多。
譬如在離杭州不遠的某處客棧下榻,卞文棟聽自稱出海歸來的人說,這大明以西,并不唯獨大明,還有許多個國家。
當時卞文棟就說:這我知道,不就是交趾,天竺,暹羅嘛!
誰知卻被對方嘲笑:這都是哪年的老黃歷了,現如今誰不知道有這幾個國家,我說的是更西邊。
卞文棟很不服氣:更西邊,那不就是大食麼!
對方還是搖搖頭,一副孺子不可教的表情:比大食還西!
這下卞文棟認定對方就是個牛皮吹上天的,也懶得和他說話了,直接拍拍屁股走人。
卞文棟富家子弟出身,雖然是打著做買賣的主意,身上其實也不缺那幾個錢,到了杭州這個人間天堂,便準備好好游玩閑逛一番,誰知在茶樓書肆里流連幾天,他才發現無知的那個人竟然是自己?!
什麼歐羅巴,什麼意大里亞,什麼亞墨利加洲,什麼泰西,紅夷,和蘭,佛郎機,這些如同天方夜譚,繞得他暈頭轉向,卞文棟差點以為自己來到了異國!
杭州城果然繁華,除了和自己一樣黑發黃膚的同胞之外,竟然還有不少高鼻深目,金發碧眼的異族,就跟傳說中的色目人一樣,卞文棟不是沒在書上看過前元時四方異族匯聚的情景,可是親眼見到的時候,他依舊受到了不少沖擊。
聽說這些人不叫色目人,而是來自一個叫歐羅巴的地方,當地人稱其為泰西人,他們是從大食輾轉過來的,也有個別走的是海路,不過海路路途太遠,風浪也太大,經常會中途翻船。
聽說泰西那邊諸國林立,大明一國的疆域就與歐羅巴一整塊大陸相仿。
又聽說歐羅巴那邊有兩個很強大的國家,他們的水師非常厲害,經常出海航行,因為原本很窮,不得不從各地搶掠黃金財寶回去,這才使得國家漸漸富裕起來……
嘖嘖,這等強盜行徑,簡直有違圣人教誨,難怪如同未開化的蠻夷,與我天朝上國如何能比!
不管卞文棟如何在內心吐槽,這一切所見所聞令他受到了極大的震撼,像所有剛剛從北方南下的人一樣,他從嘲笑質疑,不屑一顧,到漸漸動搖,懷疑自己,再到親眼所見,震驚無比,內心松動,最后半信半疑。
與別人有所不同的是,卞文棟的胸襟更加寬大,眼界也更加開闊,所以更容易接受這些“荒誕不羈”的新事物。
到了杭州之后,卞文棟本來想走陸路到寧波,但有人跟他說,現在在杭州可以從海上走,坐船到寧波,這樣會更快,現在官府和民間都開辟了這樣的航道,路費比坐馬車還更便宜些。
許多北方人從未嘗試過海路,一看到遼闊的大海就腿軟,擔心風浪,擔心翻船,擔心有去無回,卞文棟卻興致勃勃地找到了當地專門做海運營生的商船,雖然吐了一路,直到下船腿還是軟的,但也見識到了別人口中廣袤遼闊的大海。
驅逐倭寇,開放海禁,到底是對還是錯?
自從弘治四年,就這個問題,朝野上下就已經爭論不休,有的人甚至罵汪直是權奸,罵唐泛是宦官的靠山,更有人感嘆商人本是賤業,如果人人見到開放海禁有利可圖,連農夫都放棄耕地轉而去經商,那天下可要大亂了!
但日久天長,這樣的聲音卻越來越小,因為放開海禁對朝廷帶來的好處是很明顯的,別的不說,每年流水一樣進入國庫的銀兩,那都是實打實的,不是許多人的口舌詆毀就可以抹殺掉的功勞。
卞文棟只是一個小小的秀才,他不知道在這些事情背后,到底蘊含著多深的含義,更不知道唐泛究竟在其中起了多大的作用,但他所能看到的,是江南有別于北方的開放包容,富庶繁華。
聽說寧波城內的生意人不少,百姓也因此得了不少實惠,卞文棟很難為此描繪得更加具體,但就他看來,寧波城的繁華,的確快要跟京城不相上下了,而在十年前,這里也不過是江南稍微繁華一點的城市罷了,甚至沒法與杭州相比。
前來接他的好友表兄叫高暢,對方聽了卞文棟的感想,很是訝異地笑道:“良才兄適應得可真好,就我所知,有不少北方人來到這里,一時半會都覺得很難接受呢,我還見過一個老夫子,大聲感嘆大明都快讓夷人給占了,跑到官府去要求官府驅逐夷人呢!”
卞文棟不以為然:“若夷狄入中華,肯受中華教化,為何又不能包容接受?想當年大唐盛世,長安城可遍地都是胡人,難道如今咱們反倒比不上古人麼,這未免也太可笑了!”
高暢笑道:“也不是所有人都像你這麼想的,聽說廣州那邊見了寧波的境況,眼紅得很,也給朝廷上疏,想將市舶司的規模擴大,專做南洋那邊的勘合貿易了,省得南洋諸國都跑咱們寧波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