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靈溪醞釀的半晌的話到了嘴邊,終究沒有說出來:“沒,沒什麼事,您先忙。”
他回到自己的桌子旁邊,坐下來,翻開那份卷宗。
唐泛的字跡不像他為人表現出的那樣溫和,反倒顯得剛勁有力,端端正正的楷書也被寫得筋骨分明,可見其人外柔內剛,實有隱藏至深的傲骨。
陸靈溪原還有些心不在焉,但看著看著,卻漸漸投入全副注意力,直到中午唐泛喊他去吃飯休息,才放下意猶未盡地放下卷宗,揉揉眼睛,嘆道:“此時我方才發現自己的功名竟是白考了!”
唐泛失笑:“為何發此感慨?”
陸靈溪:“十年寒窗,讀的都是四書五經,聽的都是大道理,卻并不知道治國平天下,到底要如何治法,如何平法,如今看您那份條例,逐字逐句地讀卻還要思考再三,吃力異常,可見我平日自視甚高,實際上也不過是腐儒一個,只會空談,不會實干。”
唐泛笑道:“不必妄自菲薄,你的起點已經比尋常人高上許多了,也并非那些只知死讀書的人可比,你所欠缺的,不過是日積月累的經驗,太、祖設科舉,自有其用意,能夠中進士的人,未必就是治國之才,但所有治國之才,無不都是飽讀詩書的鴻儒,你要切記這一點。”
陸靈溪肅然受教。
雖然二人年紀相差并不算太大,但達者為先,不管是在官場上,還是在學問上,還是為人處世,唐泛當他的老師也綽綽有余,陸靈溪甚至覺得能每天跟在唐泛身邊聆聽他的耳提面命,也是一種幸福。
然而想想自己那還未實現就要熄滅在襁褓里的愿想,陸靈溪心里頓時涌出莫名的心酸。
還沒等他徹底收拾好心情,下午的內閣會議開始了。
皇帝的身體現在日漸沉重,一天不如一天,大家心里有數,也不點破,只默默做著自己該做的事,為太子即將登基作準備。
不過天下不會因為皇帝龍體染恙就停止運轉,該發生的事情還是照樣在發生。
六月,湖北大水。
七月,臨潼、咸陽地震。
據大同駐防傳來的消息,韃靼那邊又有蠢蠢欲動的跡象。
自正統天順年以后,海防空虛,倭寇蹤跡屢現,此時中日之間有勘合貿易之約,而倭寇則假借入貢之名,路遇官兵,則先虛掩來歷,矯稱入貢者,然后乘其無備,則肆行殺掠,連大明商船民船也屢受其害,沿海百姓多有不堪其擾者。
這一件件一樁樁,經過地方而轉通政司呈報上來,全都是大明宰輔們急需處理的要務。
陸靈溪和其他幾名在內閣司職的翰林看著,這才深切體會到內閣作為大明最高權力中心的意義。
皇帝英明神武,能夠一語定乾坤自然是好事,可要是攤上像當今天子那樣的皇帝,內閣的作用就變得十分重要,這些宰輔都是通過層層篩選出來的,他們其中許多人有過地方理政的豐富經驗,有在六部履事的閱歷,更是經過科舉選拔的人才,能夠應付這些足以令這些新翰林瞠目結舌,手足無措的麻煩。
而包括陸靈溪在內的幾個翰林,也由此見識到了內閣閣老們精明強干的一面。
像劉吉,雖然被言官冠以劉棉花的外號,但其實他若真一無是處,也不可能在內閣待這麼多年了,不想干活跟不會干活是有區別的。
萬安等人落馬之后,劉吉擔心自己就是下一個,一反這些年碌碌無為的作風,一夜之間變得奮發向上起來,還幾次犯顏進諫,勸誡皇帝要遠離方士,不要沉湎于失去萬貴妃的悲傷等等,畫風轉變得太快,令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內閣之中,所有人性情不一,在許多事情上的作風也就不一樣。
唐泛雖然排行居末,但他因為在其中年紀最輕,精力最好,效率自然也最快,如今不僅要管著刑部的事情,還兼掌兵部,也難怪就算同處一室,陸靈溪也找不到機會跟他說上幾句話,因為唐泛實在是太忙了。
內閣會議的議題與地震有關,因為要撥款,所以戶部尚書李敏也參加了。
此時伴隨著萬黨下臺,所謂的“泥塑六尚書”也已經去得差不多了,李敏先前因病自請離去,兩年前起復,改任漕運總督,后來又掌管戶部,可見其人干練。
會議流程無非便是劉吉提了個數目,讓戶部那邊撥款,李敏開始討價還價,說戶部現在沒有那麼多錢,還要負責北方各地的糧草,實在入不敷出,兩人扯皮半天,期間劉健,唐泛等人插、入數次參與討論,大家說得口干舌燥,最后終于確定下一個數目,由李敏那邊撥下錢糧,然后內閣這邊由劉健負責,若有事則找劉健聯系云云。
新翰林們幾曾見過內閣議事本質上跟市井里買賣那般討價還價差不多,個個都看得目瞪口呆。
緊接著又是唐泛提出自己關于新修律法,補漏《大明律》的條款草稿,不過這個議題比之前更不順利,劉吉本質上是個求穩的人,有萬黨的前車之鑒,他不愿再捅出什麼簍子,因為這種條例一旦通過,首輔肯定是要負直接責任的,所以即便有劉健支持,唐泛這份提議也依舊被劉吉壓了下來,他也不直接否決,只一句容后再議,唐泛也無可奈何,他總不能揪著人家的衣服催他馬上就要給出定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