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這一切,令唐泛深深地震驚了。
他從未見過一個地方官員竟然如此膽大包天,一面與楊濟合伙作戲,努力營造出自己已經在盡力賑災的假象,另一方面卻以不用刀的方式在屠殺自己治下的百姓。
第115章
這件差事出乎意料地順利。
因為當唐泛連同其他人拖走尸體并且進行焚燒的時候,余下的那些幸存者并沒有出來攔阻他們,而只是麻木冷漠地看著,一動不動——他們連起身的力氣也沒有了——即使那些尸體中就有他們自己的親人。
做完這一切,唐泛和陸靈溪將手上的布套和掩嘴的口罩摘下來燒掉,然后跟在其他人后面回城。
士兵在勘驗了他們的姓名和身份之后放他們入城,并分發給每人三十文錢的報酬。
離開了城門,在確認沒有人注意到他們之后,二人從一條小巷繞出去,直接前往城南,也就是昨日陳鑾帶著唐泛前去視察的地方。
即使通過方才親眼所見所經歷的情景證實了所有的猜測,但唐泛仍然必須親自走上這一趟。
果不其然,當他們靠近那座寺廟時,昨日井井有條的善堂早已空空如也,連原本攤在地上那些草席和被褥都被搬得干干凈凈,更別說災民的影子了。
所謂災民妥善安置,從頭到尾不過是一場騙局。
騙的正是朝廷派下來的欽差。
任陳鑾再狡猾,唐泛還是從中發現蛛絲馬跡,并看到了自己想要的真相。
然而此刻,他心中非但沒有任何喜悅,取而代之的,只有滔天怒火。
平素溫文和雅的笑容已經完全從他臉上消失,唐泛靜靜地看著不遠處空蕩蕩的善堂,表情喜怒難辨,但凡此時有人靠近,都能感受到他身上那股深沉而懾人的氣勢。
陸靈溪從來不知道平易近人的唐泛也會露出這樣冰冷得令人膽寒的表情的時候,正當他想說什麼的時候,唐泛卻已經轉過身往回走。
他愣了一下,連忙追上去:“唐大哥,我們現在……?”
唐泛言簡意賅:“回吳縣。”
自然是要回去的,他們打扮成這樣來到這里,本來就不欲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即便查明了真相,但唐泛現在就算跑去找陳鑾又有什麼用呢,就算對方當場認罪,回頭奏疏上照樣可以反悔翻口供,而且以陳鑾的狡猾,必然不會干脆認罪,因為唐泛根本不可能把皇帝親自拉到這里來看,他所看到的一切,不可能讓皇帝同樣看到。
而他與皇帝之間,隔著千山萬水,隔著許許多多的人事和變數。
所以,唐泛必須找到證據。
人證或物證。
這當然很難,回去的路上,唐泛一言不發,心中翻來覆去,一直就在想這件事。
等兩人回到吳縣的時候,陸靈溪注意到,他的嘴角依舊緊抿著,顯得有些冷硬。
“唐大哥,”陸靈溪幫忙出主意:“要不我現在回京,將此事稟告懷公,讓他幫忙想想辦法,懷公是陛下的紅人,深得陛下信任,說不定陛下會相信他的話。”
唐泛拉了拉嘴角,露出一抹不算笑容的弧度,乍看上去似乎還有些嘲意,只不過對象不是懷恩。
“沒有用的,即便我現在花費十天半個月將自己親眼所見繪制成畫送到陛下跟前,最后的結果依舊不在我們的掌控中。
”
陸靈溪驚詫:“為什麼?”
唐泛冷冷道:“有人會阻撓。”
陸靈溪不明白:“連懷公親自向陛下說項陳情也沒用?”
他將懷恩的地位和重要性看得太高太重,卻不知道懷恩也有無能為力的時候。
唐泛道:“懷恩只有一個,他充其量只能跟陛下說一次、兩次,而對方呢?陳鑾的叔叔是南京戶部尚書,南京戶部掌握大明近半稅糧,掌握天下鹽引勘合,這樣一個位置,你覺得萬黨會放任與他們不合的人坐上去嗎?”
“陳鑾有恃無恐,不單單因為有他的叔叔撐腰,更因為他知道,就算我往上捅,最后也未必會有事。還有,曾培,吳宗二人不惜在我來到蘇州之前就警告我,還監視我的行蹤,難道僅僅是因為江南商人給東廠的孝敬嗎?”
“尚銘可沒有樂于助人至此,這里頭必然也有東廠的牽扯和干系。他們這麼多人在陛下面前一齊發聲,你覺得陛下會聽他們的,還是聽懷恩一個的?”
一句接著一句,直問到陸靈溪無話可說。
此時正是春末夏初,和風徐徐,他卻出了一身冷汗。
陸靈溪怔怔地看著唐泛,不知為何忽然覺得鼻子有些發酸,連忙低下頭,眨去眼中的酸澀。
他也曾在險惡的環境里獨自面對數十山匪,以一敵眾,流血受傷都不覺得如何,然而這會兒瞧著唐泛的側臉,卻打從心底泛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悒郁,只想痛痛快快大哭一場。
為唐泛。
為他的步履維艱。
陸靈溪從來不知道,當一個好官,想做一件好事,竟是如此艱難。
他沉默半晌,問:“那……我們還查嗎?”
唐泛想也不想:“查,怎麼不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