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揚州地段,正好夜幕降臨,不宜行船,官船便停泊在岸邊,與其它大大小小的民船一道,過了夜再走。
天色將暗未暗,岸上還有小姑娘在叫賣鮮花。
唐泛聽見了,就讓錢三兒將小姑娘叫上船來,對方跟阿冬差不多年紀,瞧見這艘官船,便對唐泛他們的身份也略略猜得一二了,笑盈盈道:“這位老爺,您可是要買花麼,我這花都是今兒新采的,這一路看著水和樹也是枯燥,不如買兩枝放在屋里,可香了呢!”
她口齒伶俐,一口軟媚清甜的口音,把錢三兒都給聽呆了。
唐泛問:“這是姜花?”
小姑娘誒了一聲:“就是姜花,這花可香了,老爺您聞聞?”
說罷她將籃子抬高湊了過來。
其實也不需要小姑娘這番動作,姜花香味濃郁,只稍微微靠近,便能聞見撲鼻的香味。
不過也許對于旁邊的錢三兒來說,就有點花不醉人人自醉的味道了。
唐泛笑道:“聽你口音,是蘇州人?”
小姑娘:“是哩!”
唐泛:“那怎麼跑到揚州來了,蘇州不好麼?”
小姑娘娥眉微蹙,似有為難之意。
唐泛便道:“這籃子花,我買下來了,多少錢?”
小姑娘頓時眉開眼笑:“不多,十個錢就行!”
唐泛:“三兒,給她十五個錢。”
小姑娘睜大了水汪汪的眼睛,好像奇怪自己怎麼遇上一個冤大頭。
唐泛笑道:“你別怕,我要去蘇州,對那兒不太熟,正好有幾個問題想問問你。”
小姑娘這才釋疑,接過錢三兒遞來的錢,脆生生道:“老爺有何問的?”
唐泛道:“蘇州那麼好的地方,你怎麼不在蘇州,反而到揚州來了?”
小姑娘道:“我家就在太湖邊上,去年先是旱災,后來又發大水,家里人都死光了,爺爺帶著我來揚州投靠親戚,親戚家也不富裕,我出來賣點花兒,幫爺爺賺點生計哩!”
唐泛到:“你家在蘇州哪里?”
小姑娘:“吳江。”
唐泛問:“吳江水災很嚴重了?到現在都還沒好轉麼,你爺爺就沒想過帶你回去瞧瞧?”
小姑娘搖搖頭,眉目黯淡:“家里人都餓死了,我是差點兒也要被阿爹賣出去了,是爺爺保下我,不讓阿爹賣,我和爺爺在揚州挺好的,不回去了。”
唐泛又問了與災情有關的一些問題,不過對方年紀小,知道的也不多,只能說些自己沿途所見的。
據她說,吳江去年確實很慘,水災之后,吳江也有官府設的粥場,但人多粥少,很快供不應求,為了搶奪那稀薄的粥水吃,甚至發生了不少起人命案,更多的人家沒有粥喝,又趕上接下來的瘟疫,死的死,病的病,去年入冬之后,瘟疫蔓延的趨勢總算好了一些,可又碰上天氣寒冷,流離失所的百姓頓時又凍死餓死不少,還有許多人家逐漸用光了先前的儲糧,情況變得越發糟糕,有的人活不下去的,就將自己的兒女賣了,還有些甚至就直接把子女烹煮來吃的。
聽到這一段,不光錢三兒毛骨悚然,連唐泛也是眉目一動,隱隱露出怒色。
“你說的這些都是真的?”
小姑娘咬著下唇:“弗曉得,吃人的事情是我爺爺說的,但阿爹想賣了我的事兒是真的,我親耳聽到的。”
唐泛問:“那現在呢,吳江現在好些了沒有?”
小姑娘搖搖頭,連聲說弗曉得,弗曉得。
她自從跟著爺爺出來之后也沒有再回去過,自然不清楚。
唐泛也沒有多留難,又問了幾句,便讓她走了。
小姑娘一走,錢三兒就忍不住道:“大人,吳江……”
唐泛微微抬手,示意他不要開口。
錢三兒頓時警覺,扭頭一看,這才發現曾培和吳宗二人一直站在他們旁邊。
“難得在揚州城外過夜,二位怎麼也不進城去瞧瞧熱鬧?”唐泛微笑跟他們打招呼。
曾培笑道:“唐大人好生閑情逸致,這花漂亮得緊,就是顏色素了些。”
唐泛一笑,將籃子遞給錢三兒:“既要它香,又要它艷,這世上哪有兩全其美的事情,但凡能占一項,也算不錯了。”
曾培打了個哈哈:“唐大人是讀書人,張口就是大道理,我們這等粗人自然比不得的,不過蘇州的情況,大人不大熟悉,有些話,屬下還是想著先與大人說說,免得大人走了彎路,碰了壁。”
唐泛伸手一引,作了個請的手勢:“曾老弟有話直講便是。”
曾培道:“大人可知,蘇州這案子要怎麼查?”
唐泛挑眉:“二位有以教我?”
曾培笑道:“瞧大人說的,咱們哪里能教大人呢!這案子先前已經有巡按御史在,想必也出不了什麼大的岔子,如今朝廷讓大人與我等下來復查,不過是走走過場,要求有個結果罷了,蘇松地區自古富庶,又是國家賦稅重地,若是鬧得太大,朝廷臉上也無光,不知大人能否理解屬下這番話的意思?”
曾培和吳宗二人雖名為唐泛下屬,又身負保護他的職責,但兩人自忖有東廠靠山,不僅一開始就有意怠慢唐泛,甚至一路上也隱隱不將他放在眼里。
他們早就聽到唐泛名為欽差下巡,實則形同流放的處境,也不相信他敢跟東廠作對,是以這番話說得軟中帶硬,明里暗里都含著要挾之意,意思就是提醒唐泛,這里水深,不要亂查一通,免得最后難以收拾,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