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著她,點了點頭。
我記得很清楚,活過來以后的第一頓,吃的是桂林米粉。
汪春綠問:“怎麼想不開,要走死路呢?”
我說,因為不知道活路怎麼走。
離開白雀蕩以前,我靠對我哥的愛欲活著,現在不知道為了什麼,因為吊著一口怨氣?沒死,所以要茍延殘喘地把日子過下去,順便恨一恨呂新堯。
可活路究竟怎麼走呢?有人活著是行樂,有人是行騙,茍活也有茍活的活法。
汪春綠說,毛林走了是好事。又勸我:“你去找份事干吧。別學他。”
南汀沒有遍地的金子,打工的機會卻有很多。電線桿上的招聘廣告一張壓過一張,這就是活路了。她教我,死路只有一條,活路邊走邊有。
我最先找到的是一個臨時發傳單的工作,一共發了半個月。然后我去了“星河”。
“星河”是一家洗浴中心,在麟江邊上,這一帶夜景繁華,附近有商場、酒吧和夜市,江上有掛滿霓虹燈的游輪,晝夜不歇的熱鬧。像個不夜城,天上的太陽落下去了,人間的星河飄浮起來。就像詩里說的,“醉后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
可“星河”只是個澡堂,走動的都是赤條條的,半夜三更也有人挑簾進來,淋浴、泡溫泉、汗蒸,或是按摩。毛林曾經對我說,澡堂子和窯子是同等下流的地方,前一個是穿衣服的伺候光著的,后一個是光著的伺候穿衣服的。還不都是那麼回事兒?
死活,也就是那麼回事兒。兩斤香梨能吃死人,一碗桂林米粉又把人吃活過來。那天把米粉吃完,汪春綠輕聲問,想你哥哥了嗎?我想說“我沒有哥哥”,就像我騙毛林那樣。
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我不怕毛林精明的眼光,卻在汪春綠柔情的注視下突然變成了啞巴,好像不會出聲了。眼淚就又掉下來。
我聽見自己說,他不喜歡我。
別哭別哭。汪春綠拍我的后背,中藥的味道又一次縈繞了我。她說,小孩兒,我喜歡你。
我在孫月眉和陳美玲那里沒體會到的母愛,竟然在這個遙遠的異地,在一個陌生女人的身上奇跡般地體會到了。
我和汪春綠漸漸熟悉起來。
我總是能碰見汪春綠,有時候沒看見人,但也知道她在。每次凌晨值夜班回來,隔壁的門里飄出一股藥香,我就知道汪春綠起床煎中藥了。沒排到夜班的時候,我去麟江邊的小攤上吃一碗桂林米粉,回去又看見汪春綠抱著木盆的背影。
因為病弱,那條背影依然是疲乏的,但仍舊用勁地抱著木盆,也用勁拖地上的影子。一邊唱著歌:“山不轉哪水在轉,水不轉哪云在轉,云不轉哪風在轉……”
好像長廊的盡頭有峰回路轉。
——一轉,過去兩年。
32 很想給你寫封信 我打小就記性好,可是每當我想起在南汀、在星河的那段時間,卻什麼故事也說不出來,好像做了一場夢,經歷時無比漫長,回想起來卻只是一宿。
睜開眼,澡堂子里赤條條的人、走廊上的汪春綠或是一碗熱氣騰騰的桂林米粉,閉上眼,一片漆黑或者光怪陸離的夢。
我總是夢見呂新堯。
這個習慣從我小時候就養成了,睡不著就想他,睡著了就夢他。
汪春綠把我從死路上拉回來以后,我經常想起呂新堯的那句話:“離開我你就活不了了嗎?”——不,我能活。
沒有他我也能活。
我決心走出一條活路,戒掉呂新堯。毛林曾經說,又不是抽大煙,有什麼戒不了的呢?然而,呂新堯就像是一筒鴉片煙,而我染了煙霞癖,抽一口,他讓我欲仙欲死,可如果我趕去投胎,他就讓我永不超生。
一閉眼我就想起他,想起我們在黑暗中互相撫摸的身體,想起他臉上的疤,然后又想起他一腳把我踹出門的樣子。我分不清我對呂新堯剩下的愛多還是積攢的仇恨更多,每一次夢見他,我醒來時,總有一處是濕的,臉,后背,或是腿。
有一次我夢見自己跪在香案前,背后是祖母像蚊子一樣的嗡嗡低鳴。她無比虔誠地站著,在觀音像前點起紅蠟燭,低頭絮絮地數我的罪業:書也不讀啦,人也跑啦,家不要啦,沒人能管啦。又拿出摳癢刨——她叫它“孝順子”,專打不肖子孫,數一樁打一下。
我小時候被祖母用它打過一次,因此夢里也記得那股疼,疼得睜不開眼,只聽見自己的叫聲。拿摳癢刨的是祖母,叫的卻是“哥”。
但畢竟是夢,沒有從頭到尾挨打,啪——摳癢刨落地了,祖母忽然從夢里消失。
空落落的房間,只剩下我和面前一尊觀音像。
不知為什麼,我心跳得有些厲害,有種無端的害怕,又不禁怯生生盯著香案上的觀音看。我看見蠟燭的火苗在墻上搖晃,跳動的火光和陰影在觀音的臉上明明暗暗,形成一道似真似幻的裂紋。三點紅香頭上,幾縷青煙徐徐升起。
接著,地上的摳癢刨被撿起來,站得筆直,筆直地從腳跟爬上去,爬到腿肚,不輕不重地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