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嗓子和腿一同發起抖來,腳一陣發軟,但我不能軟下來,我問張不渝:“他們去哪兒?”
“還能去哪里?禮堂里今天放電影,就在縣城嘛!小梨子,改天咱倆也——”張不渝絮絮地說,我聽不清了,風在耳邊刮著,刮著,二月春風似剪刀,嚓嚓地剪,短的是理智,草還在瘋長。
縣城,禮堂,電影!這是情人才去的地方,禮堂門口來來往往都是成對的、傳情的眉目。電影呢?大門轟一聲關了,燈滅了,雪白的銀幕亮起來,舉座盡是黑,是一場戲還是兩場……最好的戲在臺上還是臺下?
我哥還沒有跟我看過電影。
我正趕上了,禮堂門口還聚著人,但那人說,電影已經開始了。我感到心重重地沉了一下,隨后又頑強地蹦出一絲活氣,開始就開始,我要和我哥看同一場電影,不能只是他和梅青青——那麼我就輸了。我不能輸。
我去買票,忘了問入口,拿著票反而頭暈目眩,還撞上一個人。我不是有意撞上去的,但潘桂枝卻是有意擋我路的。
潘桂枝為什麼也在這里?他也是一個人,哦,還有他的煙。
“弟弟呀。”潘桂枝對我一笑,熱絡地攬了我的肩膀,他當然看見了我的票,夾煙的手指頭一捻,把票捻了去,搓揉成一團,“要這個做什麼?想看電影找哥哥呀!”
我推開潘桂枝:“你還給我,我要進去。”
潘桂枝卻把票放進了褲兜里,對我說:“急啦?來,跟著我,哥哥帶你進去。”
潘桂枝說話從來不跟人商量,他將我攬到側門,將門栓一撥,門竟就開了。里面黑漆漆一片,只有西邊的銀幕上閃著光。
模糊的光打在一張張模糊的臉上,我什麼也看不清了,聽見潘桂枝得意地自吹著,怎麼樣?哥哥厲害嗎。
我沒理他,他又無趣地說,這里不好。一只手拉上來,沿墻帶我往西邊大銀幕的方向走,煙頭的一星火在暗處燒著,忽閃忽閃,忽明忽暗。
最后停在離屏幕只有十米左右的地方,我沒有看電影,而是回頭掃望烏壓壓的座位和滿座的人,我要找我哥,找不到也要找。我那時沒想過找到他能怎麼樣,只是一心要找到他。
潘桂枝忽然說了句沒意思,他的目光不知道何時落到我身上,打量了一會兒,冷不丁地說:“你找不到的。”就像他知道我要找誰。
說完,潘桂枝伸出一根手指,指向熒光的屏幕:“哥哥教你一招,你啊,站到那里去,所有人都會看見你。”
我不過去。
潘桂枝看穿了我,他嘖嘖地說:“不敢?哥哥幫你一把……”話音沒落,就抓了我的胳膊,將我拖拽著拉上樓梯,一階又一階。
禮堂不像專門的電影院,比起放電影,更多的時候用來排演、演出,熒屏懸掛著,后面和兩側皆是厚重的、紫紅的絨布簾子——潘桂枝把我拉到了絨布簾子的后面。
他突然地、猝不及防地對我噴了一口煙,那股煙味嗆進我的鼻子里,辣辣地燎刺我的眼睛,我往后躲,潘桂枝的手卻堵住了我的退路。
絨布后面空蕩蕩的,他用被煙熏黃的手掌擋回我的后腦勺,鼻梁跟著臉一起撞上來,含了一口煙的嘴湊到我耳朵邊,呼吸一下一下噴出。
他說:“小鴿子喂飽忘了本啦?別忘了是誰教你做女人的……”
我冒出一背濕汗,心亂跳著,什麼都怕,潘桂枝箍我的腰,把我抵在絨布上,絨布顛顛地搖晃,潘桂枝的臉仿佛顛倒了。
他說,呂新堯懂什麼,臺上最好看的哪是電影呀,哈,瞎了眼的人!
他的手在我背后揉,下流的撫摸。我看見頭頂的燈,闃黑的輪廓,仿佛黑暗中有只眼睛也在看著我,什麼都知道。看得見的,肉體的聳動,看不見的,手指的刮擦。倘若它亮了……不,不能亮。它不能亮!
身上勒緊的,扯松了,潘桂枝粗糙的手指摸過去,從一只合不攏嘴的蚌里掏珍珠。他的指甲還是長,九陰白骨爪恨恨地摳,嘴里笑說:“呂新堯不識貨呀。”
一塊橡皮泥,被他用力地搓、捻,玩弄,發霉。
我仍然望著燈,六神無主地。這是什麼?童貞?
我倏忽想起我的童貞,被潘桂枝嘴里的煙霧綁架的童貞……他來搶,我就要丟嗎?因為我怕他呀,我躲不掉,我是膽小鬼,慫包,小孬種……不是嗎?我怕他呀。
該從何說起呢?稻草人無邊無際的影子,還是三條狗?
錯了。我茫然無措地想,可是狗已經老了、死了,我為什麼要怕他?難道我要在我哥面前演一出膽小鬼的戲嗎?他會笑嗎?
可他讓我別聽潘桂枝的話。
我忽然地醒悟了。
“你滾!”我看見潘桂枝錯愕的、不設防的眼神,聲音好像從他的眼睛里發出來——咚!像鼓槌敲打在鼓面上。潘桂枝摔倒在臺上。
我從黑暗中跑出去,跑進了另外一種黑暗中,用我弟弟孫晏鳴那種老鼠的跑法。
27 我愛你,讓魔鬼綁架我(下) 禮堂的燈亮了,而外面的天色卻暗了,我在后門的樓梯底下躲起來,兩條腿一下便軟了,瑟瑟地發著抖。
我的喉嚨被一股煙味浸淫,吸進去、呼出來的都是煙味,潘桂枝的味道吐也吐不盡似的,還不斷吸進去,涎水吞進去,我想咳嗽,但會不會引來潘桂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