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又笑了,我跟他穿過草地和一條石子路,來到一道院墻下。這時他才停下來,回過頭讓我在門口等著,他回家給我拿。
我看見他的背影消失在院墻邊,這時我才知道,這個掃大街的家伙住在這里。
這個地方離我家并不遠,因此我才會被我哥發現。
我在門口等了一會兒,那個男人如約拿了“好東西”下來,是一塊茄子干。白雀蕩沒有這種東西,我當年沒吃過,但不知是受了什麼蠱惑,同時為了不顯得自己像個土包子一樣,我也沒問他是什麼,而是鎮定自若地拆開了包裝咬了一口。
聽說潘桂枝家的狗,是被一個肉包子藥死的。——茄子干在我嘴里散發出奇異的味道時,我突然地想道。但我沒有吐出來,男人鼓舞和贊許的目光讓我既忐忑又僥幸。
他不像壞人。我在心里告訴自己。
對于當年的我來說,被拐賣的小孩、被藥死的狗只存在于村里人的談話里,跟我周圍的現實仿佛隔了一層,那是一種介于真假之間的東西。我總以為它不會降臨在我身上。我當時不知道,正是這種無邪的天真,常常將一個心懷僥幸的孩子置于危險的境地。
呂新堯也是個孩子,但他絕非一個天真無邪的孩子。那時他正從孫月眉口中的“烏煙瘴氣的地方”走回家,剛巧撞見了這一幕:他的便宜弟弟津津有味地嚼著陌生人給的食物。
這丟人的一幕一定給了我哥很深的刺激。
他明明不是孟光輝的親兒子,卻跟孟光輝一樣暴力。
他暴力地奪走了我手里的東西,往邊上狠狠一丟,然后抓著我的手往旁邊一扯,當著那個男人的面訓斥我。
“給老子吐出來!”呂新堯生氣的時候跟孟光輝很像,他像孟光輝一樣自稱“老子”。
已經晚了,茄子干太難嚼,我沒咬兩下,直接咽下去了。
但我哥當時的表情太可怕,我囁嚅著不敢作聲,于是我哥更憤怒了,他粗暴地捏著我的下巴,把我的嘴掰開了。看到我空空如也的嘴巴,他難以置信地愣了兩秒鐘。
兩秒鐘過后,他就從人變成了一條瘋狗,他的手指頂開我的牙齒,直接擠進我的嘴里,那一刻我猛然明白了——他想把我咽下去的“好東西”摳出來。
那個掃大街的還在呢!
羞恥感讓我冒出了一股大無畏的勇氣,我不顧一切地咬了我哥的手。那時候我牙尖嘴利且不知輕重,不像后來給我哥口一樣,能把他伺候得舒舒服服,一口下去我的嘴里就有了血腥味。
我哥抽了一口冷氣,但他到底是我哥,沒把我的攻擊放在眼里,他只是用吃人般的眼神兇狠地瞪著我,手上的動作更加兇殘了。
我毫無意外地被他折騰吐了。
我吐得眼淚都出來了,我哥像個勝利者一樣冷冷地睨著我,然后以一種超過年齡的囂張氣焰威脅那個男人說:“再敢招惹他,老子要你吃不了兜著走!”
孟光輝說得沒錯,我哥他有種,他成功地滅了我的志氣,又成功地長了自己的威風。
我哥手上流著血,是被我咬出來的,那些血進入我的齒縫里,也流到他的指甲縫里,又滴下來,掉在地上,那個人高馬大的男人被我哥威脅了,卻半晌不敢吭氣。
我哥就用流血的那只手抓起我的胳膊,把我拎回了家里。他在院子里訓我,血跡未干的手捏著我的兩腮,逼問我:“誰讓你吃的?”
我不敢說話,我哥手上更用力,他瞪著我:“說!”
“……我、我自己。”我鼻子抽了一下。
“你是要飯的沒吃過東西嗎?”
我哥很少這樣訓我,我有些害怕,支吾著道歉說:“對不起……哥……”
“還有下次,你就滾出門要飯,不要回來。”他最后對我說。
我不敢抬起眼睛直視他,也不敢垂眼看他手上被我咬出來的血跡,這些血跡干涸之后在我哥手上留下一道疤。
我忘記了茄子干原本的味道,只記得我哥流著血的手重重地碾過我的牙齒和唇舌,給我留下滿嘴血味。
12 第二道疤 孟光輝死后我開始攢錢,我把我哥給我的零用錢放進一個鐵盒子里,藏在床底下,只有我哥知道。
這些錢是我和我哥的,如果有一天我們和孫月眉分家了,我要用它帶我哥離開白雀蕩。我一廂情愿地計劃著這一天,我哥并不知情,我也不知道他會不會愿意跟我走。
事實證明床底下并不是一個可靠的地方,在我積攢了兩年過后,有一天我發現鐵盒里的錢不翼而飛。
我懷疑到了我的弟弟孫晏鳴頭上。
孫晏鳴那時已經學會了走路,并且會用流著哈喇子的嘴巴說一些愚蠢的話。他經常穿著開襠褲在院里院外晃悠,孫月眉則端著飯碗跟在他身后,費盡唇舌哄騙他吃飯。
我的弟弟不是一盞省油的燈,孫月眉為了喂完一碗飯,常常被折騰得筋疲力盡,她想了許多辦法,最常用的一種是捉迷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