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說謊,聲音很小,像蚊子一樣。
孫月眉和殷姑聊了一會兒,她懷里的孫晏鳴忽然醒了,張著沒牙的嘴哭起來。我聽見孫月眉一邊哄他一邊對殷姑說:“人給你送來了,我先回去了。”
接著孫月眉把我叫到面前,摸了摸我的頭,交待道:“孟梨,你要乖,留在這里陪著殷姑。弟弟在哭,我帶他先回家了。”
本能的危機感讓我一下子拉住了孫月眉的衣角,我慌張地叫了聲“眉姨”。
孫月眉回過頭看了看我,又一次對我說道:“殷姑很喜歡你。”
說完,她把衣裳從我的手里抽出來,抱著孫晏鳴頭也不回地走了。我望著他們的背影,在那一刻突然間惶恐地意識到——孫月眉把我賣掉了,她把我送給了殷姑。
殷姑依然是微微笑著,她指了指院子里的葡萄藤,親切地說:“孟梨,過來陪我坐一會兒,給你摘葡萄吃。”
張不渝說殷姑兇巴巴的,從來不準小孩子靠近她家葡萄,誰要是偷偷地摘了,會被她的竹棒針扎。但兇巴巴的殷姑卻把我領到葡萄藤下,拿搪瓷大碗裝了一滿碗葡萄給我吃。
我對她搖頭:“我不要葡萄,我要回家,我要我哥。”
葡萄在我的視野里變得濕淋淋,殷姑把酸甜的葡萄遞到我嘴邊,可是眼淚卻先一步流下來,在我說話的時候咸咸地流進嘴巴里。
殷姑放下搪瓷碗,用一條毛巾擦我的臉:“我可憐的寶,你沒了娘又沒了爹,家在哪里喔?從今天起,殷姑的家就是你的家,別哭了,殷姑對你好。天冷了給你織毛衣,每天給你做好吃的,比你哥哥還要好。
”
“我哥最好……我只要我哥。”我發現一說到我哥,我的眼淚就會變得滾燙,就像是從血管里流出來的。
“你哥哥還要讀書,他要讀高中了,管不了你,又還有個小弟弟……殷姑家里沒有小孩,你跟我一起住,殷姑喜歡你。”殷姑把毛巾疊起來,邊屋里走邊回頭說,“寶快別哭了,等會兒眼睛哭腫了會痛,先吃葡萄,殷姑給你煮晚飯。”
殷姑的藍頭巾飄進了黑漆漆的房子里,我用胳膊擦掉鼻涕和眼淚,風把葡萄架上的葡萄藤吹得嘩啦響,悶的風,死熱的風,吹不出活氣的風,我聽見殷姑的聲音在這樣的風里說:“變天了,要打風暴了。”
我一直記得那天的天氣,天是灰頭土臉的天,地是灰頭土臉的地,只有閃電是潔白的,忽忽地在云層上晃。第一道雷聲滾落的時候,一種前所未有的勇氣突然從我七歲的胸口里披荊斬棘般地冒出來。
我從殷姑家里逃了出來。
然而當我跑出殷姑家的大門、跑在田埂上時,那股勇氣卻像漏氣的皮球,飛快地消瘦下去,我突然想起孫月眉的眼睛,還有她的聲音——
孟梨,你長大了。孟梨,你要乖。孟梨,殷姑喜歡你。孟梨……孟梨……
我想回家,可是我害怕回家。
我后知后覺地意識到,那里不是我的家,那是孫月眉的家,是孫晏鳴的家,是呂新堯的家,他們才是血脈相連的一家人,只有我不是。殷姑沒有嚇唬我,我無家可歸了。
我沒有跑多遠,殷姑所說的“風暴”就來了。豆大的雨點從天而降,很快下得密集起來,雨澆在田埂上,我感覺自己成為了一棵莊稼,在又潮又悶的風雨里無依無靠。
莊稼……我盯著稻田里的莊稼想起了我哥。他現在不是我哥了,他變回了呂新堯,我蹲在墻角學狗叫時站在我面前的那個呂新堯。我討厭呂新堯這個名字,它總是讓我哭。我現在又想哭了。
但我還抱著一點僥幸,這點僥幸讓我把眼淚憋了回去。我幻想呂新堯在回家后從孫月眉口中得知真相,然后一路心急火燎跑來找到我,氣勢洶洶地把我接回家。那麼雨可以再下大一點,我可以再可憐一點。
可是他遲遲沒有來。
先找來的人是殷姑,殷姑的傘遮在我的頭頂上,她溫暖干燥的手把我拉起來、絮絮地說著“跟殷姑回家”時,我聽見自己號啕的哭聲。
那不是我家。
殷姑拖著我往她葡萄架下的家里走,我蹲在地上不走,她就像一頭拖著犁的牛一樣用蠻力拽我走。漫長的拉鋸過后,殷姑對我失去了耐心,她把七歲的我從地上拔起來,我的雙腳離開了地面,眼淚卻仍然在往下掉,跟雨水一起落在地上,濺起泥。
那一刻我傷心地想起祖母,想起我的觀音。
我第一次在光天化日下喊我虔誠信仰的觀音的名號,祈求他救救我。
過去我總是躲在被窩里悄悄地喊他,生怕他聽見,現在我喊得很大聲,可是雨聲很大,我怕他聽不見。
10 你是我的觀音 我哥的影子濕淋淋的,一汪一汪,總是浸在水里。
我總是在水底仰望他。
我哥問我為什麼那麼愛哭,當時我也不明白,后來我想通了,是我哥要我哭的。我哥需要我的眼淚,就像玫瑰需要露水。
所以我一哭,他就出現了。
我蹲在地上,呂新堯高瘦的身影毫不遲疑地向我走來,隔著一簾又一簾的雨,他的目光凝視著我,就像我蹲在他家墻角下的那天,他也是用審視的目光這樣看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