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說挨著大拇指的那條紋路叫生命線,我把我哥的名字摳在上面,重重地、密密地,縫住。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一定是我哥不要我了。
和孫月眉吵過一架后,呂新堯仍然去臺球廳。一天我放學回來,在家門口的小路上看見我哥的背影,遠遠地朝他喊了一聲“哥”。
我哥回過頭,看著我向他跑近。
我問我哥要去哪兒,西邊的太陽光有些眩目,我哥瞇了瞇眼睛,漫不經心地反問我:“你要告狀?”
我知道他要去臺球廳了,于是我搖了搖頭,我哥在我的頭發上揉了一下,對著家的方向揚揚下巴說:“回家去。”
我不想回家,只想跟著我哥。我說:“哥,你能帶我一起去嗎?”
“你去那兒干嘛?”我哥皺了皺眉。
“我表現得很好,考了第一名。”我把書包從肩膀上卸下來,把剛發下來的期末考試成績單像獻寶一樣捧在手里獻給我哥過目。
我哥接過去,嘴角輕輕勾了勾,在陽光下露出一點吝嗇的笑意。我哥是個美人,他一笑就讓我想到西周時期的美人褒姒,我不能為我哥烽火戲諸侯,但我可以多讀一點書,為他考很多個第一名。
“作業寫完了?”我哥問。
期末考試后沒有作業,暑假作業不算。我對我哥點了點頭,我知道他這麼問就表示已經同意了。
我第一次走進臺球廳,也是第一次看呂新堯打臺球。我在學校里見過我哥打籃球和乒乓球,但從沒見過他打臺球。臺球和籃球、乒乓球都不一樣,在那個時候,臺球廳不是一個可以隨便出入的地方,我們學校的老師和同學都說那不是一個正經的地方。
但什麼是正經、什麼又是不正經呢?我查了字典,還是沒弄清楚。
臺球廳的墻被煙熏得灰黃,墻角的簸箕里堆著干癟的煙頭,黑烏烏一撮,像彭黑皮竄出鼻孔的鼻毛。呂新堯在桌前佝下身,身體幾乎貼到桌面,桌布的綠色在他臉上浮動。我不會看臺球,只盯著我哥看,臺球廳的煙味和燈光讓我哥變得很不一樣。
天花板上吊下來的燈泡一晃一晃的,把我哥的睫毛拉長又擠短。
我看見美和壞同時在他的皮膚下抽條生長。
9 “我本是男兒郎,又不是女嬌娥” 四月杏花怒,五月桃子胭脂,六月石榴產子。
我哥出生在五月,他同母異父的親弟弟六月從孫月眉的肚子里誕生。孫月眉給她的小兒子取名叫孫晏鳴,姓孫不姓孟,她說孫晏鳴不是孟光輝的兒子。
孫月眉懷孕的時候管不住我哥,產后坐月子更加管不了。呂新堯沒有按照孫月眉的心愿念高中,他固執地念了一所中專,就像白雀蕩里大部分同齡人一樣。
中考過后那個漫長的暑假,白雀蕩倒閉已久的印刷廠被拆除,破磚爛瓦上重新建起一座溜冰場。呂新堯頻繁地出沒在溜冰場和臺球桌上,常常待到晚上才回來,他只帶我去過一次,后來就不再讓我跟去了。
白天孫月眉把我叫進屋里,我聞到一股濃濃的奶味,說不清是腥的還是香的。我的弟弟孫晏鳴嘴角掛著口水,就睡在這股奶味里。
孫月眉對我說,她上次是在氣頭上,跟呂新堯說的不是真心話。
只有一句是真的——她的確在比我還小的時候就幫家里干活了,再大一點都嫁人了。我不知道她現在不在氣頭上對我說的會不會是真心話,但這些都不重要。
孫月眉問我:“家里最小的是誰?”
我說是孫晏鳴,孫月眉點點頭:“對,是弟弟。”然后她認真地告訴我:“孟梨,你也不小了。”
我懷疑我哥其實不是孫月眉親生的,孫月眉總說我不小了,但我哥卻說我才七歲。他們分明有著親密的血脈,但卻在說截然相反的話。
我想相信我哥,可是孫月眉打斷了我,她說:“這個家里養不了兩個小的。”
我并沒有完全聽懂孫月眉的話,但她說話時臉上的神情和冷酷的語氣卻讓我聯想到一把尖刀,尖刀抵在我的后背上。我聽見她命令我說:孟梨,你長大了。
我是在我哥早出晚歸的那段日子里,背著他悄悄長大的。
我長到七歲時的個子和五歲第一次見到我哥時相比依然高不了多少,站在灶臺邊踮起腳才能看見鍋底,但在孫月眉的命令下,我開始學習做飯。
我會做的第一道菜是熗豆角,做給我哥的第一道也是它。我記得那天晚上下了雨,我打著傘出去,在吊橋前面看見呂新堯。
我朝我哥跑過去,不管吊橋上咚咚濺起的泥水,一直跑到他面前。我哥接過我手里的雨傘,扶著我的后頸把我往身邊摁,我挨著我哥,鼻子埋在他的衣裳里,聞到他身上潮濕的煙味。這是臺球廳里的煙,沾在我哥身上就成了他的味道,我討厭煙味,但我不討厭我哥的味道。
我哥撐著傘問我跑出來干什麼,我在他面前向來沉不住氣,我聽見自己邀功請賞說:“我做了晚飯等你回來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