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別討厭我……行嗎?”我說完悄悄地補了一聲,“哥。”
我把指甲扣進手掌心,忐忑不安地等待我哥的回答,也許他根本不會回答。短短的幾秒鐘,我設想了無數種情形,而世事無常,我哥偏偏卻挑了我最盼望又不敢盼望的一種。
我聽見我哥說:“我不討厭你。”
呂新堯是一個做的比說的多的人,在我心里我哥一言九鼎,他輕飄飄的“不討厭”沉甸甸地落在我的耳朵里。
這一刻我確定祖母沒有騙我,觀世音真的能渡人脫離苦海,我望著觀世音的背影,虔誠地叫了聲他的名號:“哥。”
眼淚洇濕了我哥的衣服。
6 “哥……對不起。” 我哥穿過稻田、背我回家的那個夜晚使我第一次懷疑起腳下的土地。
我哥在家門口將我放下,我的雙腳踩在了比他肩膀更堅實的土地上,可是那一霎我卻突然感到不安。就像斷臍的嬰兒想縮回母親的子宮里,我想立刻爬回我哥背上,仿佛呂新堯少年時期單薄的肩膀比大地更加堅牢。
后來發生的一切印證了我當時的懷疑,在孟光輝死后、我家天塌地陷的時候,我哥用他單薄的肩膀、憑借一己之力把坍塌的天地重新撐了起來。
我回到家后,孟光輝因為我弄丟啤酒而臭罵了我一頓,我打小就記性好,可那天孟光輝罵了什麼我卻一句也記不清,我只記得呂新堯在不遠的地方向我勾了勾手。他從井里提上來一桶水,像個真正的哥哥一樣,幫我洗干凈了身上的污漬和血跡。
我想起大彭小彭,過去我常常看見這對雙胞胎兄弟坐在家門口的水井旁邊,互相用大木瓢給對方后背澆水。
呂新堯濕淋淋的手按在我的后頸上,長而有力的手指在我的頭發之間穿梭時,我知道我不用再羨慕他們了。
洗完澡我獨自回到屋里,秋天的夜晚尤為漫長,潘桂枝沒有輕易放過我。夢里,他駕駛著稻草人的影子沙沙地收割著莊稼,我夢見我也是一株莊稼,雙腳被土地攫住了,怎麼也動不了,眼見潘桂枝沙沙地朝我收割過來。
我走投無路地從夢中驚醒,在一片漆黑中找到呂新堯背影的方向——
我哥的床挨著窗子,哪怕再暗的天色也總是透著一點天光的,只要有一點光,我就能看見他。
可是我只看見一片黑暗。
呂新堯不在那兒。
我的心跳陡然加速起來,我哥的床就像失去了神像的神龕,我的恐懼無處安放,忍不住對著空蕩蕩的床喊了一聲“哥”,沒有人回應我。
觀世音沒聽見,我于是又喊了一聲。在我喊到第七聲的時候,屋門發出“吱呀”一聲響,我騰地一下從被窩里坐起來,正看見我哥穿著一件汗衫,頭發半濕地站在門口。我揉了揉眼睛,撐起眼皮愣愣地望著他。
“叫我干嘛?” 他剛洗完澡,聲音和剛從井里撈上來的水一樣涼。
我腦子里一片茫然,下意識地對他搖搖頭,然后我才想起屋里沒開燈,也不知道他看沒看見。
呂新堯的腳步聲走向了窗邊,他背對著我的時候,我捏著被角,沒忍住叫了一聲“哥”。我聽見他的腳步聲停住了。
我在黑暗中睜著眼睛不敢閉上,一眨不眨地盯著呂新堯,怕我一閉眼,潘桂枝的九陰白骨爪就會伸出來將我抓走。
“哥,”我悶聲對呂新堯說,“我睡不著……潘桂枝明天會找我報仇嗎?”
我哥說:“不會。”
我追問他:“那后天呢?”
“也不會。”
“那……以后呢?”
這次他沒有立刻回答我。
呂新堯的眼睛和窗外的天色一樣漆黑,我看不見他的神情,卻能感覺到他的目光。那道目光仿佛刺破黑暗,將我看穿了。
沉默了一會兒,我哥看著我說:“不會了。”
我當時并不清楚我最后的追問對我哥而言意味著什麼,我只知道潘桂枝是個睚眥必報的人,他一定會埋伏在橋頭等著報復我。于是我問我哥,明天放學能不能在學校等他一起走。
呂新堯卻讓我在橋邊等他。
我相信我哥,可我仍然感到害怕。然而第二天放學后我忐忑不安地走向橋邊時,潘桂枝卻遲遲沒有出現,我蹲在橋頭等了很久,等到的卻不是潘桂枝的報復,而是我哥的身影。
我仍然記得那天傍晚的天色,記得夕陽落在我哥的鼻梁上,還記得有一輛賣老面饅頭的單車嘎吱嘎吱地從我哥身邊路過,那時我看見我哥的下巴和脖頸上有幾道鮮艷的血痕。
我立馬想起潘桂枝的九陰白骨爪。
我的眼皮不自覺地跳了一下。一瞬之間我仿佛看見了潘桂枝的爪子抓在我哥身上的情形,我突然不敢再悄悄地偷看我哥的傷口了。真奇怪,我們的身體里分明流著不一樣的血,但那個時候我卻清楚地感受到一種血脈相連的刺痛。
我哥對那幾道抓傷不以為意,我也不敢開口問他,直到后來孟光輝黑著臉,怒氣沖沖地回到家里,我才后知后覺地得知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