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桂枝一邊肩膀斜挎著干癟的書包,另一邊肩膀郎朗當當地晃著,朝我走過來的時候,整個人也是歪歪斜斜的。
潘桂枝在我面前蹲下來,撮起嘴湊近我的眼睛吹了聲長長的口哨,刺耳而響亮的哨音帶著氣流噴在我的眼皮上。
他嘖嘖地說道:“喲,是弟弟啊,在這兒寫作業呢?”
潘桂枝饒有興趣地將我攤在膝蓋上的作業本拿走看了幾眼,隨后扔在一邊,拍了拍我的肩膀,口吻誘惑地對我說:“弟弟,想不想吃冰棍兒啊?哥哥請你吃要不?”
潘桂枝說話的時候,左手拍著我的肩膀,右手則慢悠悠地搓著一枚老虎機里的游戲幣,他歪著臉和嘴角,笑容顯得不懷好意。
我愿意聽呂新堯喊我弟弟,就像我只愿意對著我哥喊哥哥,潘桂枝一廂情愿的親昵讓我本能地感到不安,于是我對他搖了搖頭。
“真不要?”
我仍是搖頭。
潘桂枝皺了皺眉,很快想出新的對策。他說:“好弟弟,那你去彭黑皮店里幫哥哥買一根。”
彭黑皮就是橋頭商店的老板,也是雙胞胎大彭小彭的父親,孟光輝從前經常告誡我不要招惹這個彭黑皮,聽說他摔壞過腦子,有點精神病。
我沒吭聲,潘桂枝兀自將我手里的鉛筆抽走,然后一根根掰開我的手指頭,把那枚灰銀的游戲幣塞進了我手心里:“拿著錢去吧。”
我把游戲幣還給他,告訴他:“這不是錢。”
潘桂枝愣了愣,顯然不太滿意我的反應,不過隨即他就開始哈哈大笑。
“不是錢是什麼?”潘桂枝不是在問我,而是直接向我宣布唯一的答案,他說,“這就是錢。
”
“怎麼,哥哥讓你買根冰棍兒都不樂意?呂新堯沒教過你嗎?”潘桂枝再一次把游戲幣塞回我手中,催促我說,“來,拿著錢,你從冰柜里拿完冰棍,把它扔在柜臺上就出來,我在這里等你,快點去!不拿著冰棍兒出來,我就把你的作業本扔到橋底下去。”
他咧著嘴,舌頭舔了舔兩邊的牙齒,神情和他家的三條惡狗如出一轍。
“你別扔……”潘桂枝的威脅成功地嚇唬了我,不知是因為害怕還是著急,我的牙齒在嘴唇上狠磕了一下,一絲酸腥味在舌頭上漫開來。
潘桂枝聳了聳肩,癟著的嘴向兩邊拉開:“我扔了——”
我抹了一把泛酸的鼻子,在潘桂枝得意洋洋的目光下低著頭走進了商店里。
那枚游戲幣被我攥在手心里,攥出了一層又黏又熱的汗。冰柜就擱在門口,冷氣落在玻璃上,浮起了一層白霜,我推開柜門時,被冷颼颼的寒氣激得打了個寒顫,仿佛那一瞬間,有一只鬼魂朝我投來幽幽一瞥。
我忍不住攥緊了手,手指摁著游戲幣的邊緣、一下又一下地摳著手心,同時我聽見心跳聲正一下接一下地、劇烈地捶著肋骨——不是出于道德,僅僅是因為害怕。
當我拿著冰棍向柜臺走去時,僥幸同時又自欺欺人地想:他不會發現的。
我下意識地吞了下口水,嗓音卻仍舊緊巴巴的:“付錢。”
彭黑皮光著膀子,只穿著一條肥褲衩,正在擺弄電視天線,聞聲吊起眼睛斜了冰棍一眼,說:“一塊錢。”
他不會發現的……
我閉上眼睛,飛快地將游戲幣扔到柜臺上,就像扔出一粒燙手山芋,隨后拿著冰棍拔腿就跑,像一個偷了東西的、技巧拙劣的賊。
我確實是賊。
游戲幣像硬幣一樣旋轉著,掉在玻璃上發出哐啷啷的脆響,這聲響在我跑出商店后依然回蕩在我的腦海里,我不敢回頭,猛地往橋邊跑,那個時候,潘桂枝早已揚長而去。
隔著一座橋,他正端著一片西瓜,坐在家門口笑嘻嘻地看著我,連同他的三條狗。
我要向橋邊跑去時,他身邊的狗突然沖我嚎叫起來,我求助地望向潘桂枝,潘桂枝卻將西瓜皮往橋下一扔,笑嘻嘻地模仿起了狗叫:“汪汪!”
我不敢過橋,這時彭黑皮卻追了出來。
他用粗獷的嗓門罵我“短命伢子”,那張兇神惡煞的臉令我害怕極了,我只好滿頭大汗地往學校的方向跑。
我是個膽小鬼,彭黑皮的追趕和叫罵令我慌不擇路,乃至于我在逃跑時沒留神路上停著的一輛后八輪。我只不過是回頭望了一眼,再轉過頭時已經直直地撞上去,我的眼前登時黑了。
在轉瞬即逝的黑暗中,一股金屬的腥銹氣沉悶地拍打在我的臉上,我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身體轟然倒地。
這時彭黑皮揪起我的衣領,一把將我提了起來。
我的腿是軟的,被提起來之后又踉蹌著一屁股跌倒在地上,彭黑皮的手指重重地戳在我的腦門上,粗大的嗓門在我耳邊嗡嗡地鼓噪著。
我感到一陣頭暈眼花,彭黑皮惡毒的咒罵聲從左耳朵進來,又變成一股涓涓細流從鼻子里緩慢地、不可遏制地流出來。
我伸手揩了一下,揩了一手紅,比西瓜汁更紅的紅。
我哥就是這個時候出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