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點在夏天尤為顯著。
我記得是在七月,呂新堯和他的朋友們常去河里游泳。白雀蕩毒辣的日頭把他們的汗衫剝了,河邊一群人像黑皮水狗一樣“撲通撲通”往水里鉆。
我正在河灘上捉小魚小蝦,他們跳進河里時濺起的水花潑到岸邊,不光把魚蝦嚇跑了,還濺了我滿臉。我的朋友張不渝敏捷地躲開了,在一旁發出幸災樂禍的笑聲。
水珠子從我臉上啪嗒地滾落,我抬起頭,感到眼前一片迷濛。奇怪的是,在水濛濛的視野里,我卻清晰地看見粼粼的波光在呂新堯裸露的身體上搖晃。
河里的呂新堯閃閃發光。
剎那間我忘了他是我哥——哦,這麼說不對,我想起來那個時候他還不算是我哥。
張不渝哪壺不開提哪壺,拍我的肩膀說:“哎,小梨子,我看見你哥了。”
我推開他的手說:“我媽只生了我一個,生完就死啦,我沒有哥。”
孟光輝和孫月眉結婚了,但呂新堯不是我哥,孫月眉也不是我媽。
我的媽媽是一個叫陳美玲的陌生女人,她在我出生之后不滿一個月就離開了。
村里有幾個號稱知情的人說她是拋夫棄子,從山溝溝里逃走了,可孟光輝不同意。
他總是鐵青著臉糾正說:“我老婆死啦。”
我剛能聽懂人話的時候,孟光輝就不厭其煩地給我講我母親的故事。在孟光輝的講述里,陳美玲是在河邊洗衣服時不小心摔了一跤,跌進河里淹死的。
我不知道孰真孰假,也并不在乎她究竟是死了還是跑了,唯一的真相是,她從我的視野里徹底消失了。
孫月眉搬進我家的第一天,在飯桌上,孟光輝讓我喊她“媽”,我感覺到三雙視線一齊向我聚集過來,一時有些局促。
在孟光輝的催促下,我按照他以往的諄諄教導回答說:“我媽死了。”
話音未落,呂新堯不明意味的笑聲就傳到了我的耳邊,同時桌子震動了一下。
“胡說!”孟光輝一掌拍在桌上,他指著孫月眉對我說,“從今天起,她就是你媽。”
我已經念小學了,心里清楚孫月眉不是我死而復生的媽媽,孫月眉一定也知道我不是她兒子,勸孟光輝說“算了”。
在她的勸導下,孟光輝寬宏大量地讓我喊她“眉姨”——正如他寬宏大量地原諒了呂新堯不喊他爹,而是叫他“孟叔”。
事實上呂新堯既不把孟光輝當爹,也不認他作叔叔,他大多數時間把我的父親當成一坨渾濁的空氣,而我是另一坨。
在呂新堯搬到我家最初的一年里,我們倆住在同一間屋子,他從來沒有主動搭理過我,而我也不敢招惹他。
只有一次例外。
我記得那天烈日炎炎,捕鳥網上的麻雀在翻涌的稻浪邊搖晃,放學后我沿著田埂往家里走去,因為焦渴,我走了一會兒便跑起來。
這時候有個比我大的男孩兒迎面向我跑來,經過我時,我們的肩膀重重地撞了一下,隨后我就一屁股摔在了地上。
那個男孩兒停住了,他轉過身時神情木木的,我看見一絲血跡從他的嘴角流下來。
“你流血了。”我提醒他說。
他愣了愣,舌頭在牙齒間頂了頂,突然張嘴吐出一口血沫子。
“我的牙沒啦。”他瞪著眼看向我,“你把我的牙撞飛啦!”
我說:“你也撞了我。”
他無視了我的話,蠻不講理地把我從地上拽起來:“你賠我的牙齒!”
我那時還沒到換牙的年紀,不知道牙齒掉了還會長,對他說:“牙掉了就沒了。”
我看見豆子那麼大的眼淚從他的眼眶里滾落,這時他的哥哥趕來了。
他哥哥跟他是雙胞胎,兄弟倆長得一模一樣,我后來才知道他們一個叫大彭一個叫小彭。
小彭指著我向他哥告狀說:“哥!我的牙齒被他撞沒啦!”
“他也撞我了……”
我的話還沒說完,大彭就不分青紅皂白地揪起我的領子,揍了我一拳。我用腦袋撞他,他抓住我的頭發,一腳將我踹到了田里。
我躺在火燙的地面上,小彭朝我撲過來,他的指甲很尖,對我的脖子和臉上又抓又撓,刮破的地方火辣辣的疼。
這對雙胞胎兄弟合伙揍了我一頓后,大彭將穿著夾腳鞋的腳踩在了我的胸口,居高臨下地對我啐了一口唾沫。
“讓你欺負我弟弟!”
他踩著我說出這樣一句話時,一陣猛烈的委屈涌上來,我幾乎要落下淚來。
我不是因為他們對我的污蔑而感到委屈,而是為我的孤立無援。
小彭扯了扯褲襠,說:“哥,我想屙尿。”
“就在這兒屙!”大彭說。
我在淚眼朦朧中看見小彭笑嘻嘻地扯下了褲子,并對我“噓噓”地吹起了口哨。
一種巨大的羞辱使我奮力掙扎起來,小彭對他哥說:“哥,你踩緊他。”
然后又得意洋洋地對我說:“你再亂動,尿嘴里了別賴我。”
我在屈辱和憤怒中狐假虎威,搬出了呂新堯來震懾他們,我說:“我要告訴我哥,讓我哥打死你們!”
說完我就掉下了眼淚。被他們冤枉、被揍我都沒有哭,但是這句謊話卻讓我淚如泉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