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名聲只要夠大,就可以待在家里等著皇帝和高官來征辟我為官。在這個時代背景下,只要對仕途有些野心的聰明人,都會主動宣揚自己的名聲。
請大儒點評自己,或是作秀,或是世家彼此配合揚名,這些都是士人之間極為正常的事。因為大家都知道,人人都孝順的時候,我不做點手段,我怎麼能突出重圍?
元里先前就這麼想過,如果他進不了國子監走不了舉孝廉的道路,那麼他便會不斷為自己揚名,走被征辟的道路。
但如果有選擇,他其實并不想被人征辟。
因為被征辟的人會成為征辟自己之人的屬官,比如要是有郡守征辟了元里,那元里就是這個郡守的屬官,他會叫這個郡守為主公,和這個郡守有如“君臣”之間的關系。這樣臣服在另一個人麾下的感覺,元里并不喜歡,所以一開始他便把這條路當做不得已之后的最后選擇。
而擁有“征辟”權力的官員也只有那麼一點。天子不必多說,內閣、三公、大將軍都具有征辟的權力,地方上的郡守和州刺史也有征辟的權力。
說來說去,還是得等立冠啊。
元里嘆了口氣,又問了元樓兄弟二人除了這些是否還帶來了其他東西。
聞言,元樓連忙點頭,從身上抽出一封保存很好的信封交給了元里,“還有大兄(元頌)托我們給你帶來的一封信。”
元里接過,擦擦手打開了里面的信紙,就著火光看著上方的字。
這封信很厚實,足足有十來頁,絮絮叨叨地寫了汝陽這一年來發生的事情。
前三頁皆是陳氏口述,令門客所寫,信中問了很多元里在幽州的情況,問他是否冷了,是否吃不慣幽州的飯菜,是否水土不服,又說了些家中的近況,尤其是元頌封侯后家中的改變。
元里笑著看完了這三張,之后的信便是元頌親筆寫的了。
信中內容比陳氏寫的更為詳細,將元頌封侯后干的事一件件告訴了元里,包括招募部曲與門客、建設城墻挖寬護城河等等,元里邊看邊點了點頭。但再往下看時,他嘴角的笑意卻緩緩沒了,眼中充斥震驚。
元頌在信中告訴他,讓他好好對待元樓元單兄弟倆,將他們留在身邊做事,這是族長的心愿。
族長會在今年冬日“病逝”,死前會留下遺愿,讓元里提前一年立冠。元頌讓元里做好在開春后立冠的準備。
而這一切,都是為了讓元里躲過天子賜字。
元里拿著信的手開始發抖。
元樓元單見到之后,關心問道:“元里,你怎麼了?信里寫了什麼不好的事嗎?”
元里看著他們無知無覺的面孔,啞聲道:“你們知道信里寫了什麼嗎?”
元樓神色一正,“你且放心,此信由我一路保存至今,除了大兄,絕無第二個人看過信中的內容。”
“……”元里久久沒說話,他的面上隱隱約約流露出悲傷,又很快垂眸掩下,“那你們在前來幽州之前,族長太公可有說過什麼?”
“也沒說什麼,”元單插話道,“就讓我們好好跟著你學做事,讓我們別闖禍,保護好你的安危。除了這些,好像沒其他的了。哥,你還記得爺爺說過什麼嗎?”
元樓想了想,“爺爺讓我同里兒你說一句,‘寒冬凜冽,多多保重’。
”
酸澀猛地從心頭涌起,元里差點當場落淚。
族長這是在跟他告別。
而派來送信的元樓元單這兩個孫子,還不知道自己的爺爺即將在這個冬日死去。
他深呼吸一口氣,站起身,差點絆倒椅子。元里強撐露出平時的樣子,對著元樓兄弟倆笑道:“你們繼續吃,我出去做些事。”
兄弟倆沒發現不對,都應了一聲好。
屋外的天色已經暗了下來。
余暉吝嗇地消失在天際,夜幕沉沉,冷風刀子似地刮臉,屋里帶出來的熱氣瞬間散了個干凈。快要過年的幽州,可謂是滴水成冰。
元里愣愣地看著天邊半晌,鼻息之間的氣息變為白霧,他抬步,緩緩往人少的地方走去。
腳步沉重。
不知道走了多久,不知不覺中,元里走到了白日做立式風車的地方。
幾乎已經成型了的立式風車靜靜待在原地,地上的木屑已經被仆人打掃干凈。
元里有些失神地走到風車旁邊,輕輕碰著風車的支柱。
風車做好了?楚賀潮做的嗎。
他呼吸略重。
有人為自己的仕途而死,這樣的沉重堪比裝滿石子的包袱壓在肩上。可元里理智明白,這是元頌與族長的選擇,他們認為這樣的選擇是最佳的辦法。
他身為受益人,應該做的是背著沉重的包袱更堅定地往前走去。只有這樣才能不辜負他人為他而做的犧牲。
元里絕不會退縮,他只是因為一個幼時疼愛他的老人為他而主動送死而感到難過。
他趴在風車上,手握成拳。
愧疚和不舍在心頭沉甸甸,猶如千鈞重負。
元里甚至覺得周圍的空氣變得稀薄,讓呼吸開始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