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里垂著眼睛,忽然感覺有些難受。他知道,楚明豐沒救了。
或許連幾天都熬不了了。
*
深夜,萬籟俱寂。
楚明豐從病痛之中醒了過來,就見窗旁立了一道高大健碩的黑影。
他認出了是誰,無聲笑了幾下,艱難地從床上坐起,靠著床柱道:“辭野。”
窗旁身影側了側身,居高臨下地凝視了他許久,語氣漠然,“楚明豐,你快要死了。”
“對啊,”楚明豐咳嗽著道,“也就這一兩日的事了。”
楚賀潮走到了床旁,掀開衣袍,大馬金刀地坐在了床邊椅子上。
楚明豐揶揄道:“我還以為直到我死,你都不會來見我。”
楚賀潮扯唇,沒有多少笑意,“怎麼會,你可是我的兄長。”
楚家兄弟倆對外表現出來的關系并不好,是連天子都知道他們不合的地步。實際上,雖然這關系有幾分表演出來的夸大,但楚明豐與楚賀潮也確實沒有多少兄弟之情。
楚明豐從小便身體不好,楚王與楊氏將大部分的關愛都放在了他的身上。等到楚賀潮出生后,身體健康的二子更是讓父母親對楚明豐感到更加虧欠。
楚明豐是天之驕子,早熟得很,但他曾經年少時卻常常劍走偏鋒,恨自己的身體孱弱,也恨弟弟的身體硬朗,對楚賀潮做了不少錯事。
楚賀潮這個硬骨頭在面對家人時總會多容忍幾分,這一容忍,便忍到了少時離家去了北疆。
楚賀潮離家后,楚明豐反倒逐漸清醒了過來。他不再魔怔,長大之后更是對楚賀潮有諸多愧疚,彌補良多。
然而這時,他們兄弟倆已然生疏。
但同為一家人,即便內里有諸多不和,他們還是天然站在一個陣營,是能夠彼此信任的人。
“等我死后,你帶著人馬即刻離開洛陽城,”楚明豐語氣忽然嚴肅道,“不得停留!”
楚賀潮沉默地聽著。
楚明豐將所有的打算和盤托出,緩了好一會,最后道:“辭野,還有一件事。”
楚賀潮撩起眼皮。
“是我求了娘將元里取回府中給我沖喜,”楚明豐笑了笑,“可憐他還未立冠,我便要死了。雖與他成親不過幾日,但我卻把他當我夫人看待,他是楚家的媳婦,也是你的親嫂子。元里有大才,以后便讓他代我為你掌控好后方一事。”
楚賀潮在嘴里琢磨著“親嫂子”這三個字,瞇了瞇眼,沉默不語。
楚明豐悠悠嘆了口氣,“等我死后,你多聽他的話,也要多護著他。等我服喪期一過,他若是有喜歡的人,也可讓他自由娶嫁。替我看著他兒孫滿堂,我死后也能心安了。”
楚賀潮沒想到楚明豐能夠這麼大方,還能夠允許元里一過服喪期便自由嫁娶。可見楚明豐也是喜歡極了他的這位嫂嫂。
楚賀潮滿不在乎地道:“好,我會為你看他兒孫滿堂。”
楚明豐微微頷首,“元里還未立冠,他想要在洛陽國子學多待上幾年。等他從國子學出來后,再讓他幽州不遲。”
“幾年?”楚賀潮突然嗤笑一聲,忽然問道,“是你讓歐陽廷離開的?”
楚明豐不答。
楚賀潮像是嘲弄道:“因為他成了元里的老師,所以你也為他指了一條明路。楚明豐,我從未想到你有朝一日會為另一個人思慮到如此地步。
”
楚明豐笑而不語。說完元里的事,他也沒了力氣,合上眼睛休息。楚賀潮在旁默默坐了良久,忽然低聲道:“你非死不可嗎?”
楚明豐竟然也未睡,他沒有睜開雙眼,只是輕輕地道:“我有非死不可的理由。”
楚賀潮突然站起身,大步往外走去。
楚明豐嗓間一片腥味,他喉結滾滾,低聲道:“辭野,我對不住你。”
“……你勿要傷心。”
楚賀潮冷笑幾聲,步子沒停留一下,轉瞬就沒了聲響。
楚明豐胸口悶悶地笑了幾下,笑著笑著,低笑就變成了大笑,仿佛拿軀體僅剩的生命在最后時刻去放肆宣泄一般。
“世間哪來兩全法……”
*
元里一夜難眠,第二日起了大早,出門散著心。
走到練武場時,他看到了楚賀潮。
楚賀潮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來到練武場的,身上的熱氣肉眼可見地散發出來。背部肌肉時而聳起時而凹陷,帶著股壓抑濃厚的煞氣。
元里目光移動,楚賀潮黑發上有水霧凝結,好似一夜未睡。
聽到聲影,楚賀潮轉頭看了過來。他雙目泛著通宵未眠的血絲,更顯鋒利逼人。
看到是元里之后,楚賀潮收回眼睛,猛地朝木柱揮刀,早已千瘡百孔的木柱霎時間腰斬而斷。
元里看了一會,緩聲問道:“你還好嗎?”
“嫂嫂,”楚賀潮答非所問,“等有機會,你教教我如何下水。”
元里干脆利落地點頭,“好。”
從練武場出來后,眾人一起用了早飯。
飯桌上氣氛低沉,楚王與楊氏食不下咽。兩人眼眶皆紅著,發絲染白,像是一瞬間蒼老了許多。
飯用到半途,忽然有仆人腳步踉蹌地跑了過來,滿臉驚慌,“王爺、夫人,大公子他、他突然變得很有精神!不止下了床,還讓人送了飯燒了水,現在、現在正在沐浴更衣!”
這分明是一件好事,但這仆人卻滿臉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