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鶴山莊附近早已被擠得水泄不通,這種盛景雖說在以前柳二公子出門游玩時, 也經常出現, 但圍觀者大多是年輕的姑娘小姐, 或者是不年輕的婆婆嬸嬸吧, 主要目的還是為了欣賞美男子,但這次街道兩旁卻男女老幼都有,還有許多本家弟子也守在門口, 有些甚至連干活的圍裙都沒有來得及脫。
阿寧驚奇地說:“原來大家都如此思念公子嗎?”
柳弦安應付地“嗯”一聲,繼續閉起眼睛做大夢,并不在意旁人思念自己與否, 還是睡覺要緊。溫泉池子里的驍王殿下好就好在從來不穿衣裳,所以也不需要更換, 手臂將人往自己懷中一攬,提議:“不如就留在此處?”
柳二公子理智尚存,我爹可能不會答應。
他深一腳淺一腳, 在壯闊的云霧與大海中孤獨行走。阿寧在旁邊擔心得很, 使勁晃他:“公子,公子, 你怎麼走著走著路就又睡著了,快些醒來,方才不是還在同門口的人打招呼嗎?”
柳弦安睜開眼睛:“啊?”
打什麼招呼,完全沒有印象。
于是等柳莊主一出來,就見到了自家兒子這稀里糊涂沒骨頭的模樣,心情頓時變得復雜,這怎麼看著一點長進都沒有?
阿寧在背后偷摸使勁一掐。
柳弦安蹦起來:“嘶!”
柳莊主威嚴地清清嗓子:“回來了。”
柳弦安行禮:“爹。”
聽到這聲“爹”,爹本人的心情還是比較好的,與兒子一道進了前廳,又命丫鬟泡上好茶,端了他愛吃的點心,方才問道:“我聽說你此番出門,在白河流域與西南境內皆有作為,可有此事?”
“有。”柳弦安吃著點心,“白河肆虐恰逢夏季炎熱,難民又得不到干凈的食物與水,所以多有疾病,至于西南,密林瘴氣重,毒蟲多,百姓傷病也不少,都需要大夫。”
“既然你會看,能看,有本事看,那先前在家中時,為何不肯做事?”
柳弦安稍稍嘆了口氣,覺得他爹怎麼還沒有搞明白,于是不知道第多少次解釋:“因為爹與大哥叫我做的事,別的弟子也能做,既然不缺人手,那為什麼非要我去做?我還有許多別的事情要忙。”
若換作之前,柳拂書聽到這里,可能已經開始找棒子,將這個成日里偷懶睡覺不干活的懶蛋兒子趕去藥房做力氣活,但這一回,他總算心平氣和地問了下一句,忙什麼?
柳弦安拍拍手上的點心渣,道:“與天地精神互相往來,乘白鶴遨游宇宙四海,將磅薄萬物混于一體,棄歲月義理,尋無事無非。”
柳拂書點頭:“繼續說。”
于是柳弦安就又講了講三千大道,那個只存在于自己腦海中的,無比瑰麗壯觀的折疊世界,云逐笙歌星流宮殿,落月銜仙初霞拂衣。東海中有自由遨游的鯤鵬,云層上建輝煌壯闊的宮殿,白玉為梯珊瑚為樹,古往今來諸多名士都有一只屬于他們的高潔白鶴,可隨風起落,日行四萬萬里。
柳拂書從來不知道,原來世間還能有如此奇妙細膩的構想。他行醫向來講究務實,是浪漫不得,也放蕩不得的,性格嚴謹到幾乎古板,但偏偏卻生出這麼一個既浪漫又放蕩,而且醫術也不錯的兒子,一時心頭涌上諸多感慨,竟有些眼眶發熱。
柳弦安便道:“那下回我也邀請爹娘來做客吧。”
就是得提前劃分好地盤,不能讓長輩撞上不愛穿衣裳,還總是要從溫泉中“嘩啦嘩啦”站起來的驍王殿下。
可能是因為父子連心,柳拂書也恰好于此刻提到:“那你與王爺呢?”
“我們已經計劃好了。”柳弦安道,“先在家中住一陣,然后便去王城,再接著,可能就要開始忙白河改道的事情了。”
“白河改道?”柳拂書微微一愣,“要改哪條支流?”
“不,是改整條河流。”柳弦安道,“在落鳳城截彎取直,加固堤岸,疏浚淤積,使白河在虎口關分道北流,只留一條支線,繼續橫跨如今十五城。”
柳拂書聽得不可置信,他年輕時曾前往落鳳城替災民義診,至今仍記得那一望無際的寬闊河面,由暴雨掀起的巨浪,幾乎能打垮整片天穹,咆哮時更如數萬猛虎餓狼,吞噬著良田,也吞噬著百姓。
他握緊扶手,皺眉道:“古往今來,從未有過如此浩大的工程。”
“但總得有人去做嘛。”柳弦安道,“先有人起個頭,后人才能按照前人的腳印,一步一步地繼續往下走,或許要花上五十年,一百年,甚至是兩百年,好在最后總是能完成的。”
柳拂書擔憂:“可單是起頭,便已是千難萬難,你想過嗎?”
“我想過。”柳弦安捧著茶杯,“白河改道,就意味著北邊有一部分百姓要被迫放棄眼下的生活,他們會失去田地房屋,甚至連祖墳也會被淹沒沖毀。”
那不是一戶百戶,而是千戶萬戶,讓數萬人為了一件兩百年后才會有所收益的事做出犧牲,這實在是太空泛,太艱難了,但再艱難,也是要咬牙邁出第一步的。
柳弦安道:“我并不在意虛名。”
初期的謾罵與詛咒也好,或者是幾百年后的所謂“流芳”,都沒什麼要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