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箱子都裹著絲滑的紅綢,有些被風吹散了,落在地上,被人們踩得一片臟污,鳳小金想起了自己的娘,八年間,她沒有買過一塊新的布料。
“你這傻小子。”旁邊有個大嬸忽然拍了他的肩膀一把,“譚大人娶親呢,大好的喜事,你哭什麼?小心被管事的看見了又挨罵。你是住在哪家呀,你爹娘呢?”
“死了。”鳳小金透過遮住眼的水霧,看著那瀟灑騎馬的背影,“娘死了,爹也死了。”
“哎吆。”大嬸有些后悔,放輕聲音道,“是我不該問,快別哭了,那你住在哪里?”
鳳小金推開她,慢慢地走出了人群。
他不想再去認那個爹了,哪怕對方還有那麼一絲絲的可能,愿意認自己。他也不愿意將自己與娘親這八年來所受的苦難再復述一遍,用來換取那座豪宅官邸里的人們或獵奇、或憐憫、或驚訝的廉價同情,更何況或許根本連同情也不會有,自己只會像一條野狗一樣被趕出去。
那一卷滾落在地的紅綢,娘親差不多要推上整整半年的石磨,才能買得起。鳳小金一邊走,一邊入魔一般地想著,當自己在那座豆腐坊里,正因為遺失一枚銅板而饑寒交迫、遭受虐待時,譚府里的人正在做著什麼。
越想越焦躁,越想越憤怒,而在焦躁與憤怒過后,又感覺到疲倦和麻木,他像一具行尸走肉,行走在王城沸沸揚揚的大雪之中,腳上不合適的鞋子掉了,也不覺得冷,直到后來一頭栽倒在雪地中。
他以為自己會死,但最后還是醒了過來,醒在了一座搖搖晃晃的馬車上,周圍是一圈酒氣沖天的男人。
“官兵呢?”
“放心吧,早被我們甩了。”
他們聊著天,哈哈大笑,領頭的男人見鳳小金醒了,便將他拎了起來,又丟了一壺酒過去。
“小崽子,我看你也是個無家可歸的,走吧,隨我去東邊討生活。”
鳳小金捧著酒壺灌了一口,將他自己嗆得直咳嗽。
他沒有問對方是誰,但光憑那一句“將官兵甩了”,就能猜出一二。
他們是朝廷的敵人。
也就是自己那所謂“爹”的敵人。
鳳小金說:“好。”
從此便成了令普通百姓聞風喪膽的惡匪。
他曾經發誓要殺了譚家滿門,讓他們全部下去陪自己的娘親,因此發奮練功,終于在五年之后,等到了機會。
譚曉鐘奉旨押運賑災錢糧南下,雖說帶了整整一支軍隊,但依舊吃虧于地形,被匪幫沖得七零八落,慘叫聲回響在山間,血流成河。
鳳小金將長劍架在他的脖頸處。
譚曉鐘狼狽地趴在地上,或許是因為沾了滿臉污泥的緣故,他看起來要比納妾那日蒼老上不少,生了皺紋,長了白發。他破口大罵,罵著匪徒的滅絕人性:“白河上下有多少百姓正在等著這批錢糧,他們就快餓死了,就快餓死了,那你們竟然連賑災的物資都要搶,混賬!暴徒!”
“餓死,是一件多麼稀罕的事嗎?”鳳小金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早在七八年前,我娘就因為饑寒交迫死了,她直到臨死前,還等著那個在花船上向他許諾的男人能找到她,那時候,譚大人你又在哪里?”
譚曉鐘沒有聽出他話里的意思,只是費力地爬起來,道:“朝廷就是知道百姓過得不易,方才四處籌措錢糧,你搶了這批東西,世間就會多出千千萬萬個婦人,也因為饑寒交迫而死,至少……至少留下一半糧食,讓我將他們運往災區。
”
鳳小金道:“原來你根本就沒記住她。”
譚曉鐘道:“什麼?”
“我是說,這批東西,你要是有本事,就從我手里搶回去。”鳳小金冷漠地丟下一句話,翻身上馬,揚長而去。他知道大琰的律法,知道一個丟失了賑災物資的官員回去,將會面對什麼,這比殺了對方要更加有趣。
留下譚曉鐘在背后繼續破口大罵。
風最后將所有的聲音都吹散了。
但譚曉鐘最后還是死了。
全府上下,都死在了木轍手里。
死就死吧。
鳳小金心想。
所有人都是要死的。
木轍摩挲著他的臉,久久不愿松手。他特意飲了一些酒,在半醉半醒之間,入神地看著眼前癡戀一生的美人。他覺得自己并不蒼老,還是年輕的,有著蓬勃的生命力。
“你一點都不低賤。”木轍說,“很快,很快我就會讓你成為全天下最尊貴的女人。”
風穿過房間,吹得燭火將熄未熄。
墻上的影子越發顯得詭異起來。
烏蒙云樂將燈罩放好,問:“你的傷,還要多久才能好?”
“不知道,巫醫與阿暢都說不準。”烏蒙云悠皺著眉頭,“我覺得渾身的骨頭都酸痛了,最近寨子里怎麼樣?”
“來了許多討厭的南洋人。”烏蒙云樂道,“所有弟子都嚴陣以待,他們說大琰的軍隊或許馬上就要打過來了。”
烏蒙云悠“嗤”了一聲:“他們怎麼可能安然無恙地穿過密林,那個苦宥呢,還是不肯理你嗎?”
“他愿意同我說話。”烏蒙云樂道,“這就夠了。”
“但是我聽阿暢那天說起,教主會用他去換回遺失的那批黃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