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轍坐在一張椅子上, 看著輕紗背后的妙齡女子, 如狐仙上挑的眉眼水波瀲滟,唇若染血,卻少了幾分當年的嫵媚。他癡態百出地看著他, 忽而又神情痛苦,透過眼前人,問著那數年前就已經香消玉殞的伶仃孤魂:“為何你沒有生出一個同你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兒?”
鳳小金沒有說話, 只是漠然地閉起眼睛。他能聽到對方的腳步聲正在逐漸靠近,又在那里停駐許久, 而后便有一只蒼老如樹皮的手,撫上了自己的臉。
“為何你當初不等我,卻要跟著姓譚的那狗官走?”木轍繼續問, “她們甚至說你是自己給自己贖的身。”
他不明白, 既然她有錢,為何當初卻不肯跟自己離開秦淮。
鳳小金卻是明白的。一個青樓女子, 在同時面對一個遭朝廷追捕的混混,以及一個風流倜儻的王城貴族子弟時,會做出何種選擇,其實并不難猜。
木轍困惑多年,只是因為他不想承認而已,不想承認自己心目中冰清玉潔的神女,其實也同這世間絕大多數女人一樣,會在意男人的身份地位,不想承認她當初其實根本就沒有看中他,不想承認臆想中的情人離散,其實只是一廂情愿。說來可笑,最善于玩弄人心邪 教頭目,偏偏同樣受制于人心的弱點,逃避怯懦,對于一個最簡單的問題,這麼多年硬是苦思不得解,以至于將他自己生生逼成了一個瘋子。
鳳小金不覺得自己的娘是一個多壞的女人,也不覺得她是一個多好的女人,歸根結底,只是一個庸庸碌碌的俗人。
在年輕時遇到家世顯赫的俊俏公子,想賭一把,結果命苦,賭錯了,這一生也就毀了。
他已經記不清那所謂“爹”的長相了。八歲那年,自己殺了豆腐佬,帶著家中所有值錢的東西一路北上,歷經千辛萬苦,好不容易才在隆冬臘月抵達王城,那是一座大得驚人的城,街道寬闊得能并排行駛五輛馬車,每一棟房屋的屋脊上都有雕刻與彩繪,琉璃瓦在陽光直射下,燦爛得教人睜不開眼。
人也與小鎮上那些尖酸刻薄的鄰居不同,他們穿著風流,貴人們裹著厚厚的裘皮,看起來都高興得很。包子鋪的老板娘先發現了赤足站在雪地里的小少年,她驚呼一聲,趕忙差伙計到后院找了身干凈的舊衣,招手叫他:“孩子,別待在那里了,快進來烤烤火。”
鳳小金被伙計拉進鋪子,擦洗之后換了衣服,老板娘又給他端來了包子與熱湯,問道:“你是來王城尋親的嗎?”
“是。”鳳小金捧著熱湯,看著外頭樹上掛著的紅綢,羨慕地問道,“嬸嬸,王城的年,每回都這麼熱鬧嗎?”
“這才臘月初九,還沒過年吶,掛紅綢是譚府有喜事,譚大人今天要納妾。”老板娘笑道,“等會我家小子要去討糖吃,你也一起去玩吧,對了,你的親戚姓甚名誰,住在哪里?我看看能不能幫你。”
譚府,譚大人。鳳小金抬起頭問:“是正陽街的譚府嗎?哪個譚大人?”
“是正陽街的譚府,王城攏共也就那一個譚府。”老板娘道,“譚曉鐘譚大人,今日要納周府的三小姐進門。”
鳳小金的手指稍微錯了一下,包子里甜蜜的花生紅糖餡兒流出來,溫熱地裹滿掌心,他問:“譚大人納妾,那他的妻子是誰?”
“是戶部李大人的女兒,當初他們成親時,可比今天熱鬧多了。”老板娘打開了話匣子,那得是十一二年前的事情,自己當初還沒嫁人呢,就站在街道旁邊,看著迎親的隊伍浩浩蕩蕩一路走過長街。而策馬行于隊伍前的譚家公子,面如冠玉笑如春風,只這一眼,就成了王城不知多少少女的夢。
鳳小金心想,十一二年前。
那時候自己的娘正挺著肚子,或者正抱著自己,待在那間破舊的豆腐坊里,日日癡癡看著北方。她以為他正在等她,以為她只要能抵達王城,出現在他面前,就還是能有情人終成眷屬。而造成眼下這種困局的,不是薄情人心,而是弄人造化。
她覺得那個男人是愛她的,所以經常會偷偷給兒子講那短短的相逢,講男人的許諾,講王城的繁華,以及只存在于幻想中的“將來的好日子”。
“你爹會找我們的。”她說。
于是鳳小金也就相信了,自己的爹一定會去秦淮接娘親與自己,一旦發現人不在了,就會派出家丁,在各個角落瘋了一般地找,他也是抱著這樣的奢夢,一路咬牙行至王城的。
可在抵達王城的第一天,就遇到了自己的爹納妾,而且他還有妻,有子,有女。
鳳小金默不作聲地吃完包子,跟隨老板娘的兒子,一道去了譚府門口。穿著錦緞的管家笑容滿面,正在給孩子們分糖,喜婆大聲喊著什麼“多子多福”的話,周圍吵鬧極了,吵得腦髓也開始扭曲。他在一片如被蟻噬的劇痛里,第一次見到了自己的爹,穿紅衣騎白馬,笑得那般開心,甚至連看都沒有看自己一眼,就興沖沖地前去接新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