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完又用更低的聲音,咬牙道:“這幫孫子根本就沒同我們正面打。”
在被天降啞鷲打亂計劃之后,叛軍統領心知守城無望,竟帶著隊伍掉頭折返城中,在琰軍尚未完全攻入的那段時間里,干了兩件事——
燒光糧草。
殺光百姓。
在極端的仇恨、憤怒與恐懼下,人性實在脆弱得不堪一擊,當大火被點燃,當屠刀被高舉,滿城無辜百姓對于叛軍的意義,不過是向琰軍進行示威的一種工具,更荒謬的是,他們或許還會因為這種屠戮行為而充滿熱血,自豪于自我抗爭意識的成功表達。夏蟲不可語冰,當狹隘,愚昧和殘忍撞上所謂“大義”,所催生出的罪惡連最大的暴雨也無法洗清。
柳弦安走到梁戍面前,整個人都被淋透了,他頭發胡亂貼在臉上,越發顯得皮膚蒼白。梁戍拉起他的手腕,將人帶到空廟里,這里原本是全城最荒涼破舊的地方,現在因為無人居住,反而成了一處干凈所在。護衛們燃起篝火,梁戍用一件披風裹住了他,皺眉問:“你怎麼來了?”
“……想來看看。”柳弦安不知道要怎麼回答。站在山上時,他第一次目睹了一場戰役,原本還在震撼于漫天銀色的啞鷲、滿地黑色的玄甲,以及軍鼓與閃電雷鳴合奏出的恢宏氣勢,所以等不及地要來與梁戍分享,但現在,他卻沾了滿身的血污。
戰爭遠比想象中要更加殘酷,哪怕是這麼一場迅捷的、小規模的攻城戰,所造成的傷亡也足以令整個大琰王朝為之哀鳴。天道中的生死無異,是一種完全自由的精神追求,詩人可以葬于桃花樹下,可以醉踏青云不歸,但不可以死于長刀,死于絕望。
柳弦安裹緊披風,伸出手,替梁戍擦掉了臉上的一點血。
火堆驅散了寒意,外頭來回走動的兵士,也令這里多了幾分嘈雜人氣。梁戍的腦髓不斷傳來刺痛,他強打起精神道:“在這休息一陣,我差人送你出城。”
柳弦安看著他:“將來一定會有那麼一天的。”
梁戍問:“當真?”
柳弦安點頭。
梁戍嘆氣:“你有四萬八千歲,可不準騙人。”
“不騙。不僅人人都要吃飽肚子,而且人人都會念得上書。”
溫飽不愁,識字知禮,那麼文明就終將戰勝野蠻,人們就會有更多的時間去思考。柳弦安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飛四萬八千丈,但他覺得在未來的某一天,一定有人能攬月摘星。
梁戍其實正頭痛欲裂著,沒有精力做任何思考,但聽他說上幾句話,心里的壓抑也能消散些許,便應了一聲。柳弦安用指背去試他額頭的溫度,梁戍側頭躲開,只問:“有治頭疼的法子嗎?”
“有,不過只能應急。”柳弦安取出隨身帶的一小包銀針,“坐著別動,也別說話。”
梁戍靠在柱子上,閉起眼睛。
高林一進來,就見到柳二公子正抱著自家王爺的頭,于是二話不說轉身就往外走,處變不驚,極為識趣。梁戍卻已經聽到了動靜,呵道:“回來!”
柳弦安也站直轉身。
高林這才看清,哦,原來是在針灸。
針灸就更不能說了,否則豈不是病上加氣,他本想隨便敷衍兩句,梁戍卻自己開口問:“呂象呢?”
“……把他自己關起來,偷偷摸摸寫折子呢。”高林只好道,“估計沒憋什麼好屁。”
青陽城雖然攻了下來,卻攻得慘烈過了頭,朝廷就算不怪罪,肯定也不會贊許嘉獎。
呂象生怕自己會成為這滿身冤魂的背鍋人,于是索性先下手為強,在折子里詳細敘述了驍王殿下不聽勸阻,非要將先攻三水城改為先攻青陽城,結果一手導致了這場屠城血案的始末原委,寫完又在結尾加上幾句慷慨激昂的陳詞,通讀幾遍,覺得萬無一失,便將密函揣入袖中,若無其事地踱步出門。
高林正帶人持刀守在門外。
呂象面色一變:“高副將這是何意?”
高林道:“王爺請呂統領過去一趟。”
呂象看著滿院子明晃晃的長刀,站著沒動,半晌,臉色鐵青地憋出一句:“王爺是想拿本官頂罪嗎?青陽城的百姓雖然沒能保住,但那是叛軍所為,皇上未必會因此不滿,王爺又何必這麼早就找替罪羊,傳出去未免惹人發笑。”
高林搖頭:“青陽城的百姓為何沒能保住,從黃望鄉在高梁山上扯旗開始,呂統領怕是沒少向朝廷要銀子吧?區區一介鄉民,能在數萬駐軍的眼皮子底下發展壯大,到底是他手眼通天,還是呂統領不舍得剿了這個天降財神爺?倘若叛軍一開始就被鎮壓,今日又何來三城之亂,何來百姓之死!”
呂象咬牙道:“高副將休要血口噴人!”
高林抬手,往他面前丟了厚厚一摞賬簿,“呂統領覺得早,王爺卻是實打實忍了一路,若不是找這些玩意需要時間,呂統領前晌倒也不必將自己關在屋里,處心積慮地給朝廷編故事,來人,拿下!”
“放肆!”呂象拔出長劍,“我乃皇上親封的——”
話音未落,就被高林一腳踹回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