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一點上,驍王殿下倒是難得有了天潢貴胄、世家子弟的風雅覺悟。
城南雖無風景,不過梁戍依舊耐心聽柳弦安講了半天夢中的九層白塔,直到整座城都睡著了,方才結伴而回。水榭的客房是很小很小的,床也不大,不過鋪得軟而舒服,熏香的味道也淡。屋外,秋風吹得竹林沙沙,像一曲輕柔的安眠曲,安撫著將軍被千百場戰役澆灌出的緊繃神經。
夢中沖天的血霧散去了,化為一片純凈的雪,忽而又冰消春來,梁戍獨自在一座開滿花的小島上走著,穿過小徑,穿過深林,忽然聽到一陣如流水潺潺的琴音,他循聲而去,就見一位白衣公子正坐在溪邊,赤裸的雙足浸在水中,膝上放著一把古樸的琴。
……
梁戍是在一片口干舌燥中醒來的,他看著床頂雕花,心跳得極快,過了許久方才回到現世。雖已忘了夢中人的臉,卻清晰記得對方喉結處那顆芝麻大小的痣,隨著喘息上下滾動,妖而紅艷,映得膚色越發如雪。也記得那雙手,被自己蠻橫地握在掌心,脆弱好似琉璃,也沒有多少溫度,低下頭時,雙唇戰栗,像在觸碰一片冰雪。
這場春夢的荒謬程度,堪比大漠狼族的首領穿女裝在陣前起舞。梁戍用這個毫無美感的驚悚比喻,強行結束了床帳幻境間的曖昧旖旎,他起身用涼水擦了把臉,推門走出客房。
此時剛到卯時,只有仆役和有早課的弟子們起床。水榭沒有單獨的廚房,昨日臨時新增的仆役,也被柳弦安全部打發走了,所以依舊很是寂靜。
好巧不巧,竹林下的矮桌上,還當真放著一把琴,梁戍被灼了灼眼,想出門走走,身后的房門卻“吱呀”一聲開了。
“王爺。”
梁戍頓了一下,轉過身。
柳弦安起床起得匆忙,依舊穿著寢衣,只在外頭罩了件單薄外衫,一頭墨發隨意用發帶束在腦后,眼尾還帶著困倦未消一縷紅,打著呵欠說:“我聽到外頭有動靜。”
梁戍將視線從他雪白的衣襟處挪開:“睡不著,出去走走。”
“那王爺稍等片刻。”柳弦安道,“我換身衣服。”
說這話時,他困得眼睛都沒怎麼睜開,回房時膝蓋發軟,還險些撞了頭,打開衣柜順手找了件衣服,正要胡亂套上,手腕卻被人握住了。
“時間還早,再去睡會兒。”梁戍道,“我就在院中坐坐。”
柳弦安便又回到了床上,他是真的沒有睡醒,剛才也不知是哪門神仙來相助,才能聽到隔壁細微的開門聲,稀里糊涂夢游般跑出去。
梁戍并沒有立刻離開,他四下打量,這處居所和他的主人一樣,簡單得近乎儉樸,舊的柜子,舊的桌椅,床看著也有了年份,只有地上鋪著的毯子又新又軟又厚實,一寸便價格不菲——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誰讓柳二公子時不時就會原地睡著。
床帳被風吹起一個角,梁戍抬眼,睡仙的睡相著實算不上仙。但這其實是他故意練出來的,因為兒時看書,賢者大多浪蕩隨性,所以小柳公子就故意睡得歪七扭八,拼命讓自己浪蕩,一路浪到了現在,被子就沒囫圇蓋好過一回。
此時也一樣,夢中那只浸在水中的腳,在現實中要更加白皙精致,腳腕處纏繞一根掛著金扣的紅繩,是柳夫人擔心兒子瘋話說太多,萬一哪天真瘋了,所以特意去廟里求來的系魂繩。
柳莊主原本對此嗤之以鼻,結果被指著鼻子一通罵,只許你從閻王手里搶人,就不許我從小鬼手里搶魂?
所以依舊從小系到了大。有沒有捆住魂不好說,但捆驍王殿下是一捆一個準。他轉身離開臥房,實在不懂自己這究竟是從哪里冒出來的春情欲念,簡直莫名其妙,怎麼只在水榭睡了一晚,便來勢洶洶四處漏風,莫非當真有點血脈傳承,骨子里的病同二姐一樣,見到美人就要當場發作?
之所以在宮中不見癥狀,八成還是因為美人不夠美。
驍王殿下就這麼站在院中,自己給自己診完了這場疑難雜癥。
天漸漸亮了。
阿寧吩咐仆役將桌子抬到院中,忙著布早飯,而柳弦安此時也伸著懶腰再度睡醒,他并不知曉自己已經以不可描述的姿態去別人夢中走了一遭,所以依舊坦然得很,洗漱過后便往梁戍身邊一坐,興致勃勃為這唯一的朋友介紹起特色小吃來。
梁戍卻是半個字都沒聽進去,前幾天他一直在強迫對方說話,說得嗓音染上沙啞,此時又帶著軟綿綿的地方尾音,簡直與夢中那場荒唐情事扣得越發嚴絲合縫,何為天理昭彰,報應不爽,梁戍頭皮發麻,將一碗小餛飩推到他面前:“吃吧。”
柳弦安應了一聲,用調羹慢慢撥弄,他從小吃飯的速度就不快,在大桌上數了幾回米粒,被親爹與兄長輪番教育后,干脆餐餐都躲回水榭里吃。這晌又不餓,就越發細嚼慢咽,一粒花苞形狀的餛飩被他咬了三口還沒完,倒是將自己的唇色燙得越發紅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