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途中,馬車有些顛簸,柳弦安閉著眼睛,又換了個姿勢。他的衣著打扮并不像梁戍那般華貴精致,因著要出遠門,所以還是怎麼舒服怎麼來,寬松薄軟一件舊袍,領口半敞,旁人穿起來或許不像話,但搭在他身上,偏偏就多出幾分仙氣,輕落落似浮在青翠竹梢一片云。
梁戍坐在對面,視線從他的眉眼一路滑到喉結上的芝麻小痣。他知道自己的二姐向來喜歡收集漂亮東西,公主府中能從杯盤碗筷一路美到宮女侍衛,連花圃中都找不出一根普通雜草。既然什麼都要挑全天下最好看的,那她前陣子一哭二鬧非要嫁給眼前這位睡仙,似乎也不難理解。
車簾阻擋了光,也使馬車內的空間更加封閉。梁戍身上的檀木香氣原本淡不可聞,后來就逐漸變得有些濃厚,陌生的氣味終于使得神游天外的柳二公子稍微動了一下鼻子,隱約覺得今日這場夢似乎不太對勁。
他睫毛輕顫,看架勢是掙扎著想醒來,車輪恰在這時往上猛地一顛!陡然偏移的重心使得柳弦安整個人都向前滾去,他短呼一聲睜開眼睛!關鍵時刻,梁戍單手掉轉長劍,用劍柄擋在對方肩頭,將人又重新推回座上坐好。
柳弦安驚魂未定,未盡的狂夢攪和著眼前昏暗空間,半天沒回過神,只覺得心臟跳得腦仁子嗡嗡響,而更為震撼的,在夢境消散之后,他發現自己脖頸旁邊竟然搭著一把劍。
一把很長的劍,劍柄赤黑,劍鞘斑駁。
目光再往前飄,便是握著劍的人。
車里明滅交替的光使得這一幕更不似真,梁戍大半張臉都隱沒在陰影中,他的瞳孔要比一般人的顏色更淡,像某種兇悍的沙地獸類,雖說身著華服錦衣,但柳弦安還是敏銳地覺察出了對方身上的殺戮氣,那是經年累月在沙場中浸出來的,裹著西北粗糲風沙,是再濃的檀木也壓不住的血腥。
“……驍王殿下。”
柳弦安收回目光,欲站起來行禮,馬車卻好巧不巧又顛了一下,梁戍重新用劍柄將踉蹌撲向自己的人壓回去:“坐著吧。”
“多謝殿下。”柳弦安握住扶手,他不太明白,為什麼在出發前竟然沒有人通知一聲,還有,這位王爺是沒有準備別的馬車嗎,為什麼會擠在這里,自己的小廝又去了何處?
梁戍的世界并不存在于柳二公子的三千大道中,所以他難得迷茫了片刻。兩人就這麼在行進的馬車里相對而坐,各自沉默,讓柳弦安不由自主就想起了去年除夕家宴時,自己那貌合神離的,準備分完家產就一拍兩散的舅舅與舅母。
梁戍卻不著急,從白鶴城到伏虎山,至少還有十來天的路程,有的是時間慢慢用他解悶。
只因對方幾句茶樓閑談,就仗勢把人從家中帶走,這種行為不可謂不惡劣,但驍王殿下從小到大的惡劣行徑多了去,朝中那些白胡子老臣至今提起往事,仍一副要以頭愴地的死諫式悲壯,所以這點芝麻小事,還真排不到前頭。
車繼續走著,一晃一晃,咯吱咯吱,昏昏暗暗。
在這催眠環境里,柳弦安的眼皮又開始發沉,腦袋也時不時地往前點,整個人都在晃蕩。
梁戍余光往窗外一瞥,見前頭行駛的車輛已經靠著路邊一處茶棚停穩,便也起身離開馬車。
車夫見狀一拉韁繩:“吁——”
馬蹄原地剎住,馬車出于慣性,仍往前躥了一小截,梁戍意料之中聽到車里傳來“咚”一下,而后便是倒吸冷氣的聲音。
“喲,公子!”車夫趕緊進去把他扶起來,“沒事吧?”
“無妨。”柳弦安額頭被撞紅了一大片,也沒搞懂自己怎麼會摔出這種四仰八叉的姿勢。車夫把他扶出馬車,道:“公子在這里喝杯茶,歇歇腳吧。”
梁戍已經先一步進了茶棚,小廝一見王爺離開,立刻快速跑過來,吃驚地問:“公子,你的頭怎麼了?”
“不小心撞了。”柳弦安的目光掃視一圈,見山道上一共只停了三架馬車,茶棚里也并沒有多少兵馬,便問,“只有這些人?”
“剛從城里出發的時候,還挺多的,后來就分了不同的路。”小廝道,“高副將說是王爺不想動靜太大,所以要微服出行。”
柳弦安又問:“這一路你都與高副將在一起,他還說了什麼?”
“沒了。”小廝如實回答,“說完微服出行的事,高副將問我叫什麼名字,我說阿寧,他又問哪個寧,我就告訴他,是無不將,無不迎,無不毀,無不成,這個寧,公子親自給我取的,然后高副將就再也沒有說話。”
柳弦安拍拍他的腦袋:“以后再有人問,你就說是安寧的寧,走吧,去歇一歇。”
兩人挑了干凈椅子坐下,桌上已經備好茶水和吃食,山郊野地,自然不會有什麼好東西,粗茶一大壺,燒餅硬得像石餅。在西北征戰時,這類玩意算軍中主糧,高林早就吃習慣了,但他覺得像柳弦安那種金貴公子,必然不可能咽下去,于是好事地往隔壁桌掃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