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他沒有哭,甚至沒有表現出一絲軟弱的樣子。因為來前譚璟揚告訴過他,他們是來看爸媽的,總要讓他們知道自己過得很好他們才會放心。
在譚樂的滔滔不絕中,繼準看向了墓碑上的人。
譚璟揚其實長得更像他爸爸,特別是那雙狹長的眼睛,譚樂則更像媽媽袁茵,眼睛烏溜溜的一眨巴,讓人想不待見都難。
繼準在心里默默跟他們問了聲好,再次轉頭看向一旁的譚璟揚。
此時的天空又開始飄起雨絲,只見他嘴里叼著煙,正將那些雜草連根拔起堆在邊上。大概是因為手上動作不便,他顯得有些吃力。碎發貼在額前,也不知是雨水還是滲出的汗。
繼準瞇了下眼,抬腳走到譚璟揚邊上也跟著彎下腰一起清理著枯草。他看到譚璟揚的手上被割出了幾條小細口,從里面滲出紅色的血珠。但對方仍像是察覺不到疼痛般地拔著,咬著的煙頭上積攢了一截煙灰,也顧不上彈。
繼準順手就將煙從譚璟揚嘴里抽出來,譚璟揚微微一愣。
繼準用食指兀自叩了叩煙灰,才又重新遞還給他。
“歇會兒吧殘疾人。”他說完用手肘頂開譚璟揚,替他拔掉了眼前的雜草,“我來就成。”
譚璟揚咬了下煙嘴阻止道:“你別動了,割手。”
“你還知道割手呢?”繼準挑眉沖譚璟揚遞遞下巴,“我包里有創可貼,你自個兒去拿。”
譚璟揚站著沒動,隨便把口子里的血擠出來后就又重新彎下了腰。
繼準知道他其實是想以這樣的方式緩解情緒,便也沒再多說什麼。
兩個人像插秧農民似的各自清理著面前的草,彼此也不多作交流。
寂靜的墓園里一時便只能聽到不遠處譚樂的喋喋不休,還有間或的幾聲鴉噪。
……
“他們那天是一起走的。”
譚璟揚淡淡開口說。
他聲音不大,以至于瞬間就被吹散進了風雨中。
繼準手上的動作微微一頓,抬眼朝譚璟揚看去。只見他面色依舊,看不出任何明顯的情緒,唯有那眼底的光稍稍暗了暗。
“也是在冬天,國道上結凍打滑,一輛貨車超速行駛,從路口直接沖了上來……”譚璟揚的喉結滾動了下,繼續埋頭拔著草,“譚樂還小,電話打到家里的時候袁成文正在跟他玩騎大馬,鬧哄哄的。起初我跟袁成文都以為是詐騙電話,直到第二天才覺得不對勁,跑去交警大隊問。人家說他們早就已經在醫院里,凍著了。”
譚璟揚的語氣不急不緩、不輕不重,可卻讓繼準的心被狠狠剜了下。說什麼譚樂還小,他譚璟揚那時不過也還是個孩子罷了。突如其來的災禍降臨,他成了剩下的三個人里唯一靠得住,也只能被依靠著的。
繼準狠狠吞了口唾沫,咽下了喉頭翻涌著的酸楚。
“后來我偶然看到了個故事……”譚璟揚舔了下發干的嘴唇,話鋒一轉,“說是有個王子生性多愁善感,每次聽到那些悲天憫人的故事時都會感慨說,這事兒要是落在他頭上他絕對受不了。”
“…然后呢?”繼準問。
譚璟揚頓了頓,接著說:“然后有一天,他的國家就被敵人攻占了。父親被殺,母親受辱而死,他成為俘虜好不容易跑了出來,最后流落異鄉靠行乞為生……后來有個作家遇到他,知道了他的過去。
作家也發出了和他同樣的感慨,但王子這次卻平靜地告訴他說,凡是人間的災難,無論落到誰頭上,就都得受著,而且都受得了。只要他不死……而至于死,就更是一件容易的事了。”
繼準呼出口氣,閉了閉眼。枯草被他繞在指間,勒出紅痕。
沒錯,就是這樣的譚璟揚讓他一次次地見證了哪怕身陷泥潭,頭頂也不見日月,只要不死就還是會拼了命地往上爬。
像是有一根荊棘,從墻縫中狠狠地鉆了出來,迅速攀附纏繞在了心臟上,一下下地隨著跳動而不斷收緊,直至融入到了他每一寸的血肉中。
心疼、佩服、舍不得、放不下……如此,怎麼還膽敢說那不是喜歡?
繼準絲毫沒注意到,此時的譚璟揚也正在深深地凝視著他。看似毫無波瀾的眼底深處實則暗流涌動。
如果真要將他的人生比作一處泥沼的話,那麼眼前的這個人無疑就是上空從云層中透出的一縷微光。讓他相信,云霧散盡后的彼端,定還是陽光雪亮。
一片云飄過,雨再次停了。
天色較先前來說通透了不少,隱隱有了一絲放晴的跡象。
繼準從包里翻出創口貼扔給譚璟揚,抱著那些清理完的雜草扔進垃圾箱。突然就看到在墓碑前一處不顯眼的角落,有棵嫩芽正悄悄舒展開翠綠的葉片。在這蕭瑟凜冽的冬季里,被冰冷的石碑對比得生動跳脫。
“揚哥。”
繼準輕喚了聲,沖那嫩芽揚了揚下巴,回頭咧嘴一笑。
花開花謝,潮起潮落,從來就不是終結,而是新的開始。
譚璟揚最后又深深看了墓碑上的兩人一眼,唇角微微上揚起一彎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