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野覺得自己睡了個很長的覺,沒有噩夢,也不是空白一片。
聶云濱死去后,他頭一次做了美夢。
夢里他正在塔縣下的某個村子參加塔吉克婚禮。
靳重山拿了叼羊比賽的頭名,而他終于學會男姿鷹舞。
靳重山騎著馬向他奔來,卻不被允許靠近他。
他著急地揮手,人們卻起哄著端給靳重山奶茶。
這奶茶和他們平時喝的咸奶茶不同,加的是厚厚的奶油。
靳重山一飲而盡,牽住他的手。
美夢醒來,外面已經有些亮了。
斯野眨下眼,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鉆到了靳重山的被子里,還抓著靳重山的手。
“……!!!”
對不起。
唐突了。
他默默往自己被子里退,可惜才拱出一點,靳重山就醒了。
灰藍色的眼睛安靜地注視他。
沒有被吵醒的不耐,也沒有被占領被褥的不悅,甚至沒有剛醒的迷糊和起床氣。
斯野本想趁靳重山的晨間迷糊時間,糊弄過去。
但顯然計劃失敗了。
……你們鷹之后裔,都不給反派一點準備時間嗎?
好在靳重山并沒有提他鉆被子這件事,利索地離開石炕。
“起晚了,動作快點。再晚游客就多了。”
“哦,馬上!”
清晨有些涼,斯野又把吐瑪克戴上了。
車到盤龍古道腳下,靳重山再次停車。
斯野:“……你不會又要我去和那塊牌子合照吧?”
靳重山卻解開安全帶,推開車門:“你來開。”
“啊?”
“你會吧?”
斯野會開車,成年就考了駕照。
而且盤龍古道看起來雖然嚇人,但路很平整,只要不是在上面飆車,老老實實開,就不會有問題。
“我會。靳哥,你去哪兒?”
“你開,我跑上去。
”
斯野傻眼。
跑?怎麼跑?
但靳重山已經向山腳跑去,他沒工夫再問,只得一腳油門踩下,駛向第一個彎道。
第一波旅客未到,整條古道只有他這一輛車。
他開得很仔細,時不時看看后視鏡,找不到靳重山的身影。
人跑得再快,也追不上車。
十來個彎道之后,斯野已經靜下心,速度也稍稍加快了些。
但一想到一會兒到了頂上,還得等靳重山跑上來,他便又把時速降回去。
哪知到了山頂,只見昨天的石塊上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
他靳哥,靠著兩條腿,居然比他四個輪子還快?!
問題是他這一路根本沒看見靳重山!
這人是變成鷹,飛上去的?
斯野堅持了二十五年的唯物主義世界觀產生了一絲絲裂痕。
“靳哥!”他張嘴就喝了一口風,“你怎麼上來的啊?”
靳重山用下巴示意右邊,“看到沒,那里有一條路。”
斯野一看,全是黃色的沙土,哪來的路?
“仔細看。”
斯野雙手遮在眉骨上。
離數不清的彎道幾十米遠的地方,好像確實有一條筆直的細線。
它在山坡的隆起之處,僅有一人足跡那麼寬。
如果靳重山不說,他根本不可能發現。
而且就算靳重山說那是路,其實也不算真正的路,充其量只是人們不斷走過,踩出來的路。
靳重山說:“盤龍古道現在成網紅打卡點了,但你知道當初它是為什麼而建的嗎?”
斯野看著那條線,搖搖頭。
“為了讓瓦恰鄉的人走出來,方便他們的生活。”
“有了這條路,物資才能運進去,里面的牛羊、手工藝品才能運出來。”
“但其實,即便沒有它,人們也靠著自己的雙腳,不斷和艱難的自然條件抗爭。
”
“那條路,就是他們一步一步走出來。”
初生的太陽在那條線上灑下金光。
它看上去那樣鋒利,像戰士手中所向披靡的長劍。
沒有突破不了的困境。
沒有邁不過去的山巒。
靳重山語氣一轉,又添了一絲熟悉的輕佻,“你開車還沒我跑得快。”
斯野正感動著,被他這突如其來的挑釁噎住。
“我是想等你,我哪知道你獨辟蹊徑!”
靳重山在斯野肩膀上一推。
斯野差點沒站穩,“靳哥?”
靳重山雙手揣在夾克衣兜里,“再比一次。你走那條路,我開車。”
斯野眼里晃著琥珀色的光。
下山,靳重山是在讓他。
車下山時,考慮到安全,會開得更慢。
但人下山,自然不會有上山那樣費力。
“好!”
后領又被抓住,斯野回頭。
靳重山說:“別忘了這里是高原,不能跑太急。”
斯野踩上那條細長的路時,胸中像灌滿了高原上的風。
過去沾上的污泥全都被吹散了,他是全新的、干凈的。
只要他愿意,就能在這高高的荒山上飛起來。
他向地面跑去,余光里是千回百轉的盤龍古道。
視野的正前方,筆直的公路載著遠道而來的第一波旅客。
靳重山的SUV被他甩在了身后。
他的自由無可阻擋。
他就要從與世隔絕的山上,回到這方炙熱的土地!
“呼——呼——”
斯野雙手撐著膝蓋,大口喘息。
身后傳來車行的聲音。
SUV停在他身邊,車窗降下,從里面伸出來一個保溫壺。
養神裝備,又派上用場了。
斯野接過,倒出一杯溫熱的咸奶茶。
一飲而盡后,轉身凝望壯觀的盤龍古道,還有那條幾乎看不見的路。
靳重山沒有打攪他。
這時,游客的車停在路對面。
人們興高采烈從車里下來,去牌子邊拍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