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吸燈的光看不見了,震響也消失在厚而軟的棉花中。
靳重山沒有再從斯野身上跨回去,坐在他與那撂被褥間,看了他一會兒,將那道縫扯得大了些。
昏暗中,斯野的眼睛很亮,蒙著一層水光,看不出是哭過了,還是眼淚尚未掉下來。
聽不見震響,斯野漸漸鎮定下來。
他想翻個身,但鷹的爪子似乎仍鉗制著他,他翻不了。
可明明是被鷹抓住了,他卻感到劫后余生。
鷹沒有撕碎他的內臟。
鷹將他從蟒蛇的洞穴中救了出來。
“靳哥。”他很輕地喊了一聲。
“嗯。”單音節,卻如不可動搖的依靠。
斯野放任那些惡毒的話語在腦海中重放,撐起身子,“靳哥,我來喀什,不是單純的旅游。”
他的聲音不像白天那樣輕松,說出半年前的事,無異于主動撕開血淋淋的記憶。
但此刻,他想要發泄。
回應他的,還是淡淡的“嗯”。
似乎漫不經心,但他知道,靳重山在聽。
“我以前有個很好的兄弟,他叫聶云濱。”
斯野出生在成都,但父母并非成都人。
他們一南一北來到成都,在這座城市頗有盛名的糖酒會上相識,從最初的生意伙伴,變成育有兩個兒子的夫妻。
與越做越大的生意相比,他們將家庭經營得一團糟。
斯野很小的時候,父母雙雙出軌,斯母死于成都郊區的一場車禍。
坊間傳聞,車禍并非意外,而是斯冠群有意為之。
斯冠群就是斯野的父親。
傳聞捕風追影,沒有證據,但在斯野心里留下極大陰影,至今與父親不親。
斯宇當過兵,回來后對斯野嚴加管教。
那時斯野剛進入青春期,雖然知道兄長是世界上最疼愛自己的人,還是忍不住和斯宇對著干。
他的17歲生日宴,邀請了不少同學。
宴會之后,斯宇將他叫到書房,讓他警惕聶云濱,最好是不再交往。
云濱是他最好的哥們兒之一,他們有共同的愛好,將來都想走時尚設計這條路。
斯宇憑什麼干預他的社交?
斯宇就是大男子主義,死心眼,一股爹味!
云濱是打扮另類了些,不那麼陽剛,但誰說男生就一定要像他斯宇那樣呢?
他并未將斯宇的話放在心上,還因為聶云濱和斯宇吵過幾次。
后來不知是被他哪句話傷到了心,還是單單懶得說了,斯宇終于不再管他與誰結交。
念大學時,他留學了兩年,而聶云濱一直留在國內。
即便有時差,他們也不曾斷過聯系。
聶云濱說,要在成都開一家工作室,專門設計小眾服裝和飾品。
“小野,你和我一起干吧。我們一加一肯定大于二!等我們做起來了,就把旗艦店開在春熙路,開在太古里!”
他怎麼回答的?
他滿懷雄心壯志道:“好!看看我們誰先把店開到太古里!”
太古里,那是成都時尚的中心。
聶云濱愣了,“先?小野,你不和我一塊兒干嗎?”
“當然不!”他驕傲得像一輪肆意釋放熱量的太陽,不知耀眼的光芒會輕易將身邊的人灼傷,“我們合開一個工作室,不就不能互相刺激了嗎?”
“刺激?”
“嗯。最好的兄弟也是最好的對手。工作室你開一家,我開一家,彼此學習,彼此競爭,這樣才能越來越好啊是不是?”
“啊……這樣……”
回國后,聶云濱已經先于他開起工作室,展露頭角,當面找過他幾次,還是想說服他與自己合伙。
他都堅定地拒絕了。
一來他確實認為競爭是最好的提高方式。
二來他從小被斯宇管束。
至少在設計這件事上,他要自己當老板,自己做主。
“曠野”第一波夏裝推出時,聶云濱還幫忙打過廣告,兩邊工作室時常互通業務,交流想法。
但半年后,“曠野”鋒芒畢露,開始壓過聶云濱的工作室。
斯野變得很忙,每天增加的不僅是業務,還有身為老板,擺脫不掉的應酬。
他經常需要離開成都,全國飛,有時還得去日韓歐美。
“曠野”是他珍愛的孩子,他全副心思都撲在工作里,工作以外的交際越來越少。
有段時間,連斯宇想見他,都要提早預約。
他并不清楚,聶云濱的工作室口碑越來越差,直到去年上半年,他手下的一位設計師將一組模特照發給他。
聶云濱,居然在模仿他的作品。
他自詡了解聶云濱。
他們的風格截然不同。他當初欣賞聶云濱,很大程度上正是因為聶云濱的設計有殊于他的靈氣。
但現在,聶云濱的特點消失了,變成了低配版的“曠野”。
低配一詞,是業內私底下對聶云濱的評價。
他感到憤怒,又不得不以鍛煉出的世故去審視自己有沒有資格憤怒。
聶云濱只是借鑒和模仿。
在他們的圈子里,這不算污點,卻必然被詬病。
他憤怒的并不是聶云濱模仿,而是聶云濱為什麼要放棄自己的特色。
這不是在否定自己的才華嗎?
但一項設計大賽迫在眉睫,他來不及去和聶云濱推心置腹。
聶云濱也參加了這項大賽,拿出的作品與他的新作是同一種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