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膚很白,像盛著茶水的精致瓷器。
茶水好像快溢出來了。
他很難過。
靳重山想。
古麗巴依的流浪貓每天都無憂無慮,但有幾只莫名其妙就會悶悶不樂。
他跟古麗巴依說。
古麗巴依叫來庫爾班,卻都看不出哪只不開心。
只有他看得出。
他揉難過流浪貓的腦袋。
它們起初背對著他,不久就會翻出肚皮,朝他瞇起眼睛。
靳重山摘下騎車用的半指手套,在斯野凌亂的金發上按了按。
斯野半張開嘴,有點沒反應過來。
“上車。”靳重山說。
斯野到靳重山房間拿房卡和身份證,意外發現靳重山住的居然是客房,和喀什民宿那間屋子一樣,少有個人物品。
“你平時也住這兒?”
“哪里都住。”
斯野不明白。
哪里都住,是哪里都可以住,但哪里都不是家嗎?
從喀什到塔什庫爾干,靳重山隨處可住,隨遇而安,沒有過多的行李,沒有牽掛,可以隨時來,也可以隨時離開。
是這個意思?
斯野回自己房間前,被靳重山叫住,再次叮囑今晚不要洗澡,還將自己的保溫壺遞了過來。
斯野抱著保溫壺,此地無銀道,“靳哥,我沒有健忘癥。”
靳重山淡淡點頭,“嗯。”
斯野躺在酒店干凈的床上,睡不著。
靳重山的手仿佛還停留在他頭發上。
他很慶幸自己當時沒有表現得太明顯。
事實上,他陷入極端負面的情緒中,因為忘記證件這件事將自己批判得體無完膚。
——在成都時,他時常這樣。
藥物沒用,醫生的勸導也作用有限。
每每陷入這樣的情緒,他需要花很長的時間,自己一步一步從泥潭里爬出來。
但靳重山的車燈照進他眸子的一刻,靳重山的手按在他頭上的一刻。
他忽然覺得溫柔而慷慨的光將自己托了起來。
那些惡臭的污泥也頃刻間被光芒沖刷趕緊。
頭一次,他不用獨自絕望地掙扎。
有人能夠將他拉起來。
斯野留了一盞小燈,蜷縮著身子,過了很久才迷糊睡去。
睡得不安穩。
仿佛是感覺到了被驅散的危險,那些束縛了他半年的噩夢又回來了。
提醒他,惡意不會如此輕易消失。
沒有人能夠拯救你。
高高的倉庫,光柱從頂端的數個小窗打進來。
倉庫明暗分明。
斯野引以為傲的設計穿在一具具沒有生氣的模特身上。
所有模特都長著同一張臉。
逼真得可見皮膚紋理。
那些衣裝已經被剪爛,鮮血凝固成黑色。
模特們看著他,陰沉,瘋狂。
有一個“模特”會動。
那是個病入膏肓的人,穿的是他最受矚目的作品。
當然,這件作品也滿是血污。
“模特”臉頰凹陷,正在被病氣奪走生命。
“模特”來到他面前,在他的撕心裂肺的喊聲和請求下,笑著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他在這座倉庫里,和站立的模特,和倒下的尸體共處了一天一夜。
他也險些死在倉庫里。
斯野一身冷汗地醒來,夢里的慘狀揮之不去。
一看時間,原來他只睡了一個小時。
再也睡不著了。
斯野將全部燈打開,拉開窗簾,瞳孔突然放光。
黑晶一般的天幕里,銀河橫貫,北斗七星清晰可見!
換衣服時,斯野先是拿起自己的沖鋒衣,想了會兒,又換成靳重山的棉衣,快速向樓下跑去。
塔縣已經沉睡,僅有路燈還亮著光。
斯野雙手揣在棉服口袋里,坐在酒店外的花壇邊,頭腦空空地看著星星。
不知看了多久,路上傳來摩托聲。
他看過去,三個男人騎著三輛摩托。
牧民們愛騎摩托,上了年紀的還是習慣騎馬,年輕一輩幾乎個個都有摩托。
三人從摩托上下來,斯野定睛一看,其中一人居然是靳重山。
分別時,靳重山還叫他早點睡,明天去村里。
靳重山自己大半夜不睡覺,跑出來干什麼?
靳重山是他的司機,他的命系在靳重山身上,疲勞駕駛害己害人。
斯野走過去,“靳哥。”
靳重山轉身,剛從摩托架上拿下一條目測很長的紅綢。
斯野問:“這是?”
另外兩位塔吉克小伙圍過來,其中一位普通話不錯,笑道:“這是提親用的紅綢,給女方的!”
斯野懵了,“提親?”
“對啊,靳哥回來了,正好明天去提親!”
第8章
斯野錯愕地看向靳重山,語氣帶著一分自己都沒察覺到的不滿,“你要結婚了?”
那你不告訴艾依?
靳重山手握紅綢,沉默與他對視。
倒是剛說話那塔吉克小伙笑起來,“不是啊,要結婚的是艾力米!”
說著還在另一小伙肩上狠狠一推,“嘿,你木頭一樣傻著干啥?”
斯野一看,那小伙確實有點木。
單看五官的話,是很標致的塔吉克帥哥,但木訥地站在靳重山身邊,即便在夜色下,也看得出臉上紅了兩坨。
健談的小伙又跟斯野說:“你就是靳哥的客人吧?你明天想去盤龍古道?正好,艾力米的新娘就在古道旁邊的村里!你也和靳哥一起來吧!”
斯野看看木訥小伙,“艾力米?”
健談小伙:“對對,就是他!你好,我叫阿西木,我們都是靳哥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