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太投入了,以至于當時沒能發現,在他說完之后,靳重山唇角很輕地一抿,眸底的灰像是被風揚了起來。
又無聲地落下。
他無知無覺,再次面向曠野,直到臉被吹得發麻,盡興的游客喊“小野,上車啦”。
此時,車里的溫度讓發麻的臉有了知覺,腦子也重新轉動。
他才后知后覺發現,自己說了一段不得了的話。
什麼曠野,什麼重山。
還重山是曠野的心跳,是曠野的歸宿!
天!
難怪靳重山會露出那樣的表情。
任誰聽見這樣的話,都會覺得是變相的告白吧?
可他!真的!沒有!
抱在懷里的棉服突然燙起手來,但突然丟開才更加可疑。
他抓心撓肺地思考怎麼跟靳重山解釋。
可話已經說出去了,解釋不是等于再提一遍?
靳重山這麼淡然的人,聽到了也只會“嗯”一聲吧?
斯野莫名失落起來。
靳重山應該不會在意他的解釋,就像不在意他的“告白”。
塔吉克族信仰鷹。
鷹從空中掠過時,勞作的人們會抬頭仰望它,滿目虔誠。
可鷹會怎麼看仰望自己的人?
斯野不知道。
他甚至沒有見過在這片大地巡游的鷹。
但此刻,他篤定鷹會像靳重山一樣,將虔誠看在眼里。
卻僅此而已。
人們的虔誠就像剛經過的山路上,被風吹起的雪塵。
飛上天空,映在鷹的眸子里,然后融化在鷹的眸子里。
曾經存在,又不復存在。
“向后看。”靳重山的聲音打斷了斯野的思緒。
他愣了下,“什麼?”
后排的旅客聞聲打了個哈欠,往后轉身。
然后斯野就聽見一聲驚呼——
“媽呀!”
所有人都清醒了。
日照金山。
不久前白雪皚皚的雪山迸發金光。
它們的神圣與輝煌映在每個人的瞳孔,追著遠行的車輛。
仿佛一場肅穆而隆重的賜福。
神山無言,庇佑蒼生。
斯野回過身來,重新坐好。
“靳哥,謝謝。”
“嗯。”
剩下的路途,沒人再打瞌睡。
馬上就要進入縣城了,道路稍稍變寬,兩邊是白色的樹干,和金黃色的枝葉。
紅色屋頂的平房一排連著一排,身穿塔吉克族傳統服裝的牧民趕著羊群穿梭。
艾依再次當起解說。
“這些房子都是當地政府幫忙蓋的,很漂亮是不是?不放牧的時候,牧民們就住在這里,冬天也不會受凍了!”
女游客問:“你也住在這里?”
艾依搖搖頭,悄悄往駕駛座看了一眼。
“夏天是旅游旺季,我姐的民宿忙不過來,我來幫忙。”
斯野在后視鏡里看著艾依,但艾依眼里只有靳重山,對別的視線毫無察覺。
“靳哥,民宿有空時,我還可以去給古麗巴依幫忙。”
靳重山說:“不用。”
艾依鼓了鼓腮幫子,大眼睛里的光黯了下去。
但很快,她又開心地跟游客們說:“到了塔縣,一定要嘗的是牦牛火鍋。牦牛骨髓你們知道怎麼吃嗎?就像喝椰子水那樣,插根管子……”
斯野旁觀完艾依這一連串的表情變化,雖然不知道古麗巴依是誰,但大致判斷得出是靳重山的家人。
他靳哥真是無情啊,拒絕得這麼干脆,一絲希望都不給人小姑娘留。
進入縣城,天空已經變成海水那樣的深藍,但夜晚尚未真正降臨。
靳重山拉的這一車客人都是散客,獨自出來拼車的。
昨天就說好了只到塔縣,之后去哪里、玩多久,靳重山都不管。
大家在車邊散去,艾依特意過來跟靳重山告別,見斯野沒有拖行李箱的意思,好奇地問:“你不和他們一起住?”
斯野知道艾依對靳重山的心思,自己不久前又歪打正著跟靳重山告了白,被艾依這麼看著,突然尷尬起來。
“他不一樣。”靳重山淡淡道:“他跟我車。”
“哦。”艾依眼神微變,倒是沒有敵意,只是像看出了點什麼,“那我先走啦!下次見!”
“嗯。”
縣城沒有雪山上那麼大的風,但斯野還穿著棉衣。
他有點出汗,環視了一圈周圍的建筑,以為這是縣城的邊緣。
但靳重山說,這兒就是中心。
“……”
難怪對面有一排牦牛火鍋店。
斯野面臨一個問題。
他給小楊交了六天的錢,小楊把他托付給靳重山,說是錢會轉給靳重山。
但轉沒轉他也不知道。
而且靳重山沒答應讓今天的客人繼續拼車,就是說從明天起,靳重山就不會給他當司機了。
那他到底該找小楊,還是怎麼著?
路上他就在“帕米爾0706”群里看過。
小楊帶著大家到塔縣下面的鄉去了,住在牧民家里。
他跟是跟不上了。
靳重山將橘紅色行李箱拿下車,經過斯野面前時說:“走。”
斯野連忙跟上,“靳哥,小楊說把費用轉給你……”
“嗯,轉了。”
“那我?”
靳重山回身看他,“你有計劃嗎?”
斯野茫然。
他能有什麼計劃。
小楊能說會道,拉客時就制定好六天行程,客人們什麼都不用操心。
“呃……那我看看。”
斯野在“帕米爾0706”群里找到小楊發的行程,“……盤龍古道?塔莎古道?”
靳重山說:“行。”
斯野不太明白,“那一會兒我們去民宿撿人嗎?”
靳重山挑眉,“撿什麼人?”
“不撿嗎?你只搭我一個?”
“嗯。”
斯野驚訝,“可是……”
開了一天的車,想必是乏了,靳重山在不停歇的問題下有點不耐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