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出于什麼心理,他突然斜過身子,歪在靳重山面前。
靳重山垂眸看他。
湖水仿佛倒懸在天上。
“你的眼睛是另一片白沙湖。”
靳重山不語,但視線似乎深了些。
“真的,剛才我就發現了。”斯野轉回來,再次看向湖水,“一樣平靜、迷人。”
他沒想過用“迷人”來形容靳重山。
但那兩個字就這麼自然而然地說出來了。
他心尖顫了一下,下意識拿余光去瞄靳重山。
靳重山神情還是淡淡的,像是不為所動,也像默許包容他的失言。
他們是最早回到車上的。
斯野將棉服脫下來抱在懷里。
靳重山指了指保溫瓶。
他會意,但水入杯蓋,居然和上次不同,是熱的。
養生麼?
靳重山說:“剛上高原,別喝冷水。”
“哦。”斯野捧著杯蓋,盡量快速喝完,把瓶子還給靳重山,卻見人家擰開一瓶可樂。
“……”
不養生了嗎?
“我又不是游客。”
斯野覺得,靳重山說這話時眼里帶著一絲笑意,很輕,但絕非錯覺。
這時,一縷陽光直灑在湖面,掠過一條明亮的弧光。
游客們都回來后,車發動起來。
大家情緒高漲地分享照片,給手機充電,斯野才想起,自己幾乎沒動單反,只是拿手機拍了幾張。
但他并不覺得遺憾。
湖水就在他身邊,他帶走了那片安靜的湖水。
海拔持續爬升,車在山上轉圈時,甚至看得見風吹起大片雪塵。
靳重山雖不愛言語,卻是個合格的師傅。
帕米爾高原的風景都在路上,沒有任何標識,第一次來的人很難靠自己發現最好的拍攝點。
靳重山在每一處“野生”打開點停車,耐心地等著客人們拍照。
斯野總是最后一個下車,和靳重山一前一后關上車門。
他是故意的。
他們站在懸崖上,下方筆直的公路像一條細長的線,天空近在眼前,云幾乎從身邊飄過。
風太大了,風聲嘶鳴,斯野抓著兜帽,悶頭往前走,沒聽見從后方傳來的鳴笛。
忽然,他的肩膀被人從后方摟住,一個不容抗拒的力將他推向懸崖。
他本能地屏住呼吸,嗅到那人身上的熱息時,卻沒由來地相信,自己是絕對安全的。
懸崖公路很窄,但懸崖邊上的一小塊地卻足夠站十來人。
一輛越野從他們身旁駛過,斯野轉身,兜帽在靳重山肩頸上蹭掉了。
“靳哥。”
靳重山隨意地扯起兜帽,幫他帶好,沉聲說:“看路。”
斯野笑著跟在靳重山后面,“謝了啊靳哥。”
“嗯。”
已是下午五點,但天空仍舊明亮。
塔縣的夜晚在十一點之后才會降臨,他們還有很長的時間流浪在高原。
一座座巍峨雪山從遠處奔向他們。
靳重山難得開口了。
“那是慕士塔格峰,冰川之父,帕米爾高原的標志。”
“它下面的是卡拉庫里湖,天氣好的時候,山完全倒影在湖里。今天天氣就不錯。”
“它北面的是公格爾峰,它們都屬于喀喇昆侖山脈。”
“喬戈里峰,世界第二高峰。”
車開開停停,客人們興奮下車,贊嘆而歸。
斯野最初還會“哇”一聲——他從未見過如此多又如此壯觀的雪山。
后來卻漸漸平復。
他開始明白為什麼這些山被邊疆人民奉做神山。
你站在它的面前,確實會有一種被凈化的感覺。
苦悶、掙扎、畏懼,好像都被終年不化的雪所覆蓋。
你是新生的。
你心懷勇氣,一往無前。
太陽移向西邊,白光變換為金光。
靳重山將車停在進入塔縣縣城前最后一個“野生”打卡點。
他們站的位置很高,眼前是平坦開闊的曠野。
夏季,牧草豐盛,但是和遼闊的原野相比,它們渺小得像是匍匐在泥土中。
只有曠野盡頭的重重高山,才能賦予曠野起伏的線條。
斯野一眨不眨地看著這天地,心跳忽然加快。
“靳哥。”他目不斜視地叫了一聲。
又一聲,“靳哥。”
靳重山正在幫游客拍照,聽見之后走來,“怎麼?”
斯野抬起右手,“你看。”
靳重山:“嗯。”
“曠野沒有生命。”斯野腦子里很空,自己也不明白在說什麼。
但話就這樣出口,沒有經過腦子,卻經過了滾燙的心臟。
靳重山轉過臉來看他,“為什麼?”
“它沒有起伏,像一條筆直的心電,豈不是沒有生命?”
斯野吸入帶著牧草和冰雪氣息的風,心跳更加洶涌。
“但那些山讓它活過來。連綿起伏,高低錯落。”
“曠野奔向重山。如果沒有山,它將沒有歸宿。”
斯野轉向靳重山,面色那樣平靜,好像只是在講述一個客觀事實。
他確實沒有帶上太多個人情緒。
他說,即他見。
“山讓曠野起伏,山是曠野的心跳。”
第6章
越過又一座山峰,從高處俯瞰,已經看得見塔縣縣城的一排排矮房。
正值日落,霞光慷慨灑向大地,將車后的巍峨雪山染成金色。
但因為背向行駛方向,游客一般注意不到。
上午出發,已經跋涉了一天,大伙多少都有些累。
車里安靜,斯野直視前方,面無表情,臉頰卻越來越燙。
不久前說的那番話,他發誓沒有任何暗示的意思。
他只是沉浸在雪山與曠野的壯麗中,忍不住直抒胸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