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俗》第93章

有一次他發了高燒,預約了個私人醫生,還沒等著醫生叫他去看病呢,他的病都快好全了。

  他寸步不離地跟在周肆身后,走過這層樓的走廊,這層樓好像和別的樓層不太一樣,沒有他想象中的病人的痛呼,也沒有病人家屬的喧鬧。這里到處都是安安靜靜的,好像連呼吸都變弱了。

  要說聲響最大的,是來往匆忙的腳步聲,護士眉頭緊皺,連帶著路過的人也變得緊張起來。旁邊偶爾出現的家屬眉宇間的擔憂遠遠多于眼里的疲憊。

  “快,讓讓。”一個護士拿著東西從家屬中間穿過,去了一旁的準備室。程一心頭才松下來的那根弦突然又在這里被拉緊。

  周肆看他落在了后頭,回頭牽了他的手,他側頭就能看到玻璃后的監測室里的心電儀,耳邊傳來平穩的“嘀嘀”的提示音。

  這應該算是這層樓里最平靜的一個早上了吧。

  最先打破平靜的,是周肆的手機振動聲。他一手接起電話,一手牽著程一在走廊盡頭轉了個彎,讓程一看到了藏在平靜后的兇險場景。從走廊轉過來,是臨時為危重病人設的搶救室。這里邊不停傳來護士報數的聲音,三兩個護士和醫生一同站在一道玻璃墻后,他們沉著冷靜地呼喊著每個指令,努力地對一個病入膏肓的人做著可能是徒勞的急救。

  未多時,刺耳的心電長音在整個走廊響著,像是在發出令人絕望的哀鳴,在宣告著什麼離開了這個世界。

  程一的腳步突然變得沉重起來,他甚至忘了怎麼邁開下一步,他怕他走幾步,走到自己父親的搶救室外,會看到同樣的場景,會聽到同樣的哀鳴,甚至怕這里面躺著的病入膏肓的那個人,是他的父親。

  “人沒了?”程一停步,像是第一次經歷死別一般,他扭頭看向周肆,像找不到路的孩子一樣,指著那面玻璃。

  周肆仍然接著電話,他和電話里的人說了句“稍等”,然后他站回程一身邊,擋住程一的視線,把程一指向搶救室的手移到前方:“是那邊。”

  然后周肆放開了牽住程一的手。

  還沉浸在哀鳴聲與絕望氣氛里的程一后知后覺地發現自己手上貼著的溫熱突然消失,他下意識抬眼問周肆:“肆哥?”

  周肆看著前方,用目光示意程一:“是那邊,咱媽在那兒呢,你先過去?我打個電話,問問情況。”

  “好。”

  支開了程一,他走到窗口,低聲道:“我在聽,您繼續。上次不是查出來說是癌癥,但還能治嗎?”

  也不知道電話那頭的人說了什麼,周肆的眉頭突然皺成了“川”字。

  倒是程一,他什麼都沒聽見,他只是順著周肆指的方向走了兩步,看到他面前有一道緊閉的玻璃門。玻璃門前,是另一扇窗,那對著窗口的地方擺了一張長椅。那椅子上坐著一個老人,老人頭發花白,端莊地坐在長椅上,把雙手放在膝上。

  又是那麼一道朝陽的光,和程一夢里的很像。它越過窗欞打在老人的臉上,這時的晨光看在程一眼里更像日暮時的那道霞光,橘黃色,安靜地照映出一種日薄西山的孤寂,倒是和這個醫院壓抑又死氣沉沉的氣氛相互映襯。

  “媽!”

  程一不知是不是看到這一幕怕了,怕這麼一個活生生的人會跟著歸于死氣,所以他吼了一聲,似乎這一聲吼出來,就能打破日暮垂垂的無力一樣。

  程母聞聲回頭,在看到程一的那刻就站了起來。與此同時程一向著老人走了過去,莫名有些趔趄。周肆站在不遠處聽著電話里的醫生跟他報著老爺子這幾個月以來病情監控的情況,又看著程一獨自走到了那老人身邊。

  沒了他在身后,他的程一好像不一樣了。

  他的程一能毫不猶豫地展開雙臂,將程母環抱進懷里。這像是一種莫名其妙的傳遞——他做了程一的避風港,而程一又做了他母親的避風港。

  她瘦削的身體,疲憊的靈魂似乎都歸于兒子溫暖的懷抱,她抵在程一那漸漸能扛事的肩頭,小聲地啜泣起來。

  “你,終于來了,兒子。”

  程一的母親這一輩子真算起來是沒見過什麼大世面的,她見過的世面都是在程父的書房見的。她在人前的傲然端正也是學了程父的風骨。可再端正的身姿,再傲然的靈魂在遇到至親兒子的時候,她也只是個會哭會痛的感性女人而已。

  她忍不住頹萎下來,就這麼靠在自己兒子的懷里。程一摟緊了懷里的人,手在自己母親的后背上拍了拍,不敢發一言,單純地等著她發泄情緒。

  “嗯,我來晚了,媽媽。”

  她的情緒像決了堤的洪水,來勢洶洶,淚珠子直接把程一的肩頭洇濕了。程一拍著她的后背,一遍一遍地重復著“沒事的,會沒事的”。他的聲音沉沉的,溫溫和和的,像周肆站在電梯里為他擦淚痕的時候那樣,像溪水汩汩,像春風和和,讓人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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