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清沅忽然道:“我叫過你哥哥了。”
“嗯。”季桐老實地點點頭,“謝謝宿主。”
他依然不敢抬頭與宿主對視,所以抱著膝蓋窩在床角。
冬日的陽光將屋里色彩繽紛的陳設照得更耀眼,與很久以前那個光線寂寥的白色房間慢慢重疊。
裴清沅目光閃動:“為什麼要給它取名叫小美?”
這個第三次出現的問題,終于得到了回應。
“因為我有一個關系最好的朋友叫小美。”
季桐想了想,認真道:“她很可愛,我很想她。”
如果裴清沅沒有做過那一系列夢,也許會下意識以為小美是一個人的名字。
可他在夢中見過小美,它出現在通體純黑的智能音箱屏幕上,是一個豆綠色的小機器人動畫,會說冷笑話,會冒出粉色小花。
所有的痕跡都有源頭,所有的喜好都有緣由。
它們在瑣碎的生活日常里流淌,不知不覺間滲透了彼此的生命。
因此裴清沅用來確認的問題也是零散的。
“你想學籃球嗎?”
話題跳躍得太快,季桐有點茫然,呆呆地應道:“想。”
[我也想打籃球,從來沒打過。]
[打籃球看起來很開心的樣子。]
這段日記的旁邊,是一小張二中籃球隊被登載在報紙上的精彩照片,最中央是正在投籃的裴清沅。
裴清沅凝視他仍顯得過分蒼白的膚色:“為什麼以前沒有打過籃球?”
“因為體質不好,類似于經常生病吧,不能參加劇烈運動。”季桐回答得頗為干脆,“總之現在可以隨便玩了。”
“從什麼時候開始經常生病?”
季桐依然語氣輕松,仿佛在談論一場綿延十余年的感冒:“記不清了,很小的時候吧,基因問題,其實沒什麼,平時多注意就沒事。
”
裴清沅的手指漸漸收緊。
原來他的夢并不完整。
季桐不止是在病房里度過了少年時期,而是度過了從小到大的絕大多數時光,直至奇跡降臨,痊愈出院。
那個曾經揪著他的衣角說想吃羊排的小男孩,或許在另一個世界里,只能待在厚厚的玻璃窗前,日復一日地憧憬著外面的風景,孤單地長成現在的模樣。
他關系最好的朋友是一個笨笨的AI,不知道是誰送給他的。
裴清沅猜,不會是父母。
夢里沒有出現過任何親屬,只有笑容和藹的醫生與護士。
他記得這個世界的季桐,為成年形態編織的背景,是在福利院里長大的孤兒。
——“名字依然是季桐嗎?”
——“嗯,可能是因為福利院里有一棵很大的泡桐樹。”
那一刻裴清沅還想,季桐將故事編得很完整,連細節都想好了。
“你過去的名字……”他問得艱澀,“也是季桐嗎?”
“對啊,以前我覺得這個名字起得太隨意,不夠帥。”季桐笑起來,“不過現在我喜歡它,因為你說過泡桐花很好看。”
春天的泡桐花很好看,像紫色的云霧。
所以他希望自己是在云霧彌漫的紫色春天出生的。
這樣一來,即使父母丟下他悄悄離開,嬰兒懵懂的眼睛里仍有過花的影子。
福利院里的阿姨,用那棵落英繽紛的大樹為他起名。
那是一段久遠得讓人記不分明的時光,季桐只知道自己經常生病,經常坐在泡桐樹下吹肥皂泡泡,也經常抱著院長撒嬌,說想改個更特別一點的名字。
這是在他考上大學,走出醫院病房以后,回福利院探望院長時,對方笑著告訴他的。
小時候生病次數多了,病情又愈發嚴重,醫生建議做更深入的檢查,才發現他有罕見的免疫系統疾病,并且會隨著年齡增長不斷惡化,再尋常不過的東西都可能造成致命的威脅。
然后他離開了長著泡桐樹的福利院,輾轉到了封閉的無菌病房。
唯一不變的,是一路以來遇到的陌生人都很好。
起初醫生護士們為他募捐,后來他作為情況罕見的特殊病例,免費接受種種研究性質的治療嘗試。
他在醫院里長大,所有人都相當照顧他,盼著會有奇跡出現,還有笑容溫柔的護士姐姐送給他一個解悶的智能音箱。
在音箱小美變得很舊很舊以后,奇跡真的出現了。
他跟普通人一樣走進了大學校園,能站在食堂的窗口前糾結今天的晚餐,坐在鋼琴社里按下黑白琴鍵,在高數課上偷偷趴著打瞌睡。
季桐本來覺得這可能是他人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時光。
后來才知道,幸福可以有更瑰麗的樣子。
院長說了許多次他的名字蠻好聽,不需要改,年幼的季桐怎麼也不肯聽,固執地不想跟植物共用一個名字。
可在聽到那個冷淡的高中生說這是一種很好看的花時,他格外開心。
開心得立刻在意識空間里栽了一排四季常開的泡桐花樹。
像玫瑰終于見到了遲來的小王子。
秋日早晨,他們并肩坐在光影浮動的樹下,吃著每天不重樣的早餐,然后高中生騎車去向學校,小朋友目送他遠去,準備找個地方消失,變成一個愛說話的手表AI,近距離地旁觀高中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