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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凰回到不周山那座小木屋時,已經恢復了平靜。他全身白袍被海水打得透濕,和黑發糾纏著緊緊貼在身上,顯得非常清瘦,肩膀甚至只能看見骨頭。
他屈膝坐在床榻上,一動也不動,仿佛冰雪般美麗而毫無生氣的雕像。
周暉拿干布遞到他面前,然而他一點反應也沒有。周暉于是把他身上濕袍輕柔地脫下來,他也不抗拒,很順從而沉默地穿上干衣服。
那是周暉的灰色外袍,在鳳凰身上顯得尤其大,領口那兒空落落顯出一段格外凸出的鎖骨。周暉拿干布慢慢給他擦頭發,很小心不牽扯到發絲,問:“疼嗎?”
鳳凰搖了搖頭。
“你……沒有什麼想對我說的嗎?”
鳳凰沉默良久,直到周暉以為他不會再開口了的時候,才聽他輕輕問:“你喜歡莎克提麼?”
周暉放下布,半跪在鳳凰面前,仰頭看著他認真道:“我希望你不要娶她,我愛你,不想讓你回天道……”
鳳凰的眼睛尾梢很長,稍微有一點上挑,目光流轉時顯得很瀲滟。但當他靜靜盯著一件東西的時候,往往又非常專注,仿佛此刻世上除了這件東西之外,其他什麼都不存在了。
一點煙火氣都沒有,一點殺氣都不帶。
這樣的目光,很容易讓人忘記他清空過血海,踏平過地獄,一箭射死過大阿修羅王;那麼專注又沉靜的注視,很容易讓人情不自禁的深深墜入進去,仿佛連靈魂都要溺死在里面了。
周暉目不轉睛的盯著他,握住那雙濕漉漉的手,仿佛那天求婚時一樣鄭重,問:“您……您愛我嗎,我的殿下?”
你愛我嗎?鳳凰想。
那種叫做愛意的東西,又能在滿地狼藉的慘淡現實里,保留多久呢?
一種深深的無力突然襲上心頭,就像他認識周暉以前,在日復一日孤獨的宿命中那如影隨形揮之不去的,對命運的倦怠一樣。
鳳凰輕輕閉上了眼睛。
他在周暉面前對莎克提祭出極惡相本來是抱著破罐子破摔一樣的沖動,清醒后本來很想試探周暉的看法,但突然而然的,又覺得沒有必要了。
周暉密切注視著鳳凰的神情,此刻終于忍不住問:“你還在意雪山神女的事情嗎?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可以現在就去須彌山——”
“……不,”鳳凰頓了頓,低低道:“沒有關系。”
反正……也不會永遠是我的,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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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凰終于放棄修煉魂魄的緩慢進程,再次來到不周山后,他開始用封閉六識的方式抵擋來自無色天的神智操控。
直到很久之后,那都是周暉生命中一段不堪回首的記憶。
并不是說鳳凰就像尸體一樣和他完全沒交流了,事實上鳳凰封閉六識大多數時候是在床榻上,雖然靈臺還在,但整個人渾渾噩噩的,就像順從的傀儡娃娃一樣任憑他擺布。
周暉沒有說什麼,但其實心里很不好受。
他不知道鳳凰為什麼會答應他,為什麼會為了他從高高在上的山巔神殿下降到四惡道,為了他忍受地獄血海燥熱混亂暗無天日的生活;就像他今天也不知道為什麼鳳凰寧愿封閉五感,也要沉默而溫順地,忍受他顯而易見并不受歡迎的親近。
唯一讓他安慰的是,鳳凰還是很依賴他的懷抱,甚至比以前還要渴求火熱的肌膚相貼。
有時看著他閉著眼睛沉沉睡去的樣子,周暉甚至會產生一種錯覺,仿佛他其實是很希望自己待在他身邊的。仿佛他甚至連自己給予的一點點疼痛,都格外珍惜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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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凰在照弗婆提洲東海上露出極惡相的事情出乎意料沒有引來雷譴,甚至連一點水花都沒驚起。
降三世明王帶著雪山神女回到須彌山上后,這件事就如同被人突然掩蓋住一樣,倏而完全沒有了音訊。
然而周暉沒有幼稚到以為這件事就這麼結束了——他甚至有從此帶著鳳凰流落天涯的心理準備。但當他小心翼翼打探鳳凰的想法時,又覺得他其實并不太在意自己會招來怎樣的天罰。
他似乎是真的不在意。
直到很久以后周暉覺得鳳凰對周圍事物的關注度很低,好像對任何事情都沒什麼特別的興趣,只沉浸在自己秘密而寧靜的內心世界里。他對此疑惑過,暴躁過,用很激烈甚至是暴力的手段嘗試過把鳳凰強行拉出那無形的世界,但情況只是稍有改善,并沒有從根本上解決問題。
——他試圖回憶這種情況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就想到了上面的這個時候。
鳳凰的情緒在短暫的爆發后,迅速化作了凄冷的灰燼。似乎那一次的爆發就已經把他所有熱情都燒盡了,剩下不知道還有多少,也被妥善藏在了內心深處誰也不知道的地方,小心翼翼地,誰也不給看。
“有天罰就來吧,”面對周暉的打探,他只垂下眼睛,說:“無非把我打死,我還可以涅槃,所以……無所謂了。”
然而周暉無法用他那麼消極的態度來面對這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