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鳳凰神情愕然,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有那麼一瞬間他甚至以為跋提尊者在開玩笑,后者的目光卻平緩而認真。
“但是為什麼……”
“怎麼?”
“……您的眼里沒有憐憫。”鳳凰皺起修長的眉,神情有點疑惑:“像你們這樣能看到因果的尊者,不是應該隨時眼中都帶著憐憫的嗎?因為凡生在你們眼中都是苦的,未來三千年的劫難更是苦海無邊,需要你們來渡才是啊。”
跋提尊者有剎那間不知道該說什麼,以至于露出了錯愕之色。
這種神情在他們這種號稱大智慧、大悲憫的人臉上出現實在是太不尋常了,鳳凰明王盯著他,微微偏過頭,等待他的回答。
“……我憐憫不起來,”許久后,跋提尊者終于承認:“因為我也會被卷入這場劫難里。”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眼底盡是無法掩飾的無奈。
鳳凰瞬間覺得有點荒謬。
“我能看到的因果,比我修行高的那個人自然也能看到,所以我來提醒你一切當心。你在錯誤的感情里沉溺太久了,我想你應該很難看到更多的事情……”
跋提尊者雙手合十,念了句佛號:
“今天已經說太多了,就此告辭。”
跋提轉身向山下走去,鳳凰怔怔的站在原地,片刻后突然上前兩步:“尊者!”
跋提頓住腳步。
“你說我育有二子……”鳳凰頓了頓,似乎有些難以啟齒,但最終還是問了下去:“是和什麼人生的?”
跋提回過頭。
有剎那間鳳凰以為會在他臉上看到如嚴肅的上級一般輕微責備、或如慈祥的長者一般微笑以對的表情,然而緊接著他發現自己錯了。
跋提尊者的目光有些迷茫。
“我不知道。”他說,“那個人……他不在因果中。”
·
他不在因果中。
鳳凰坐在深夜的大殿中想著這句話,凄冷月色映在青石柱上,泛出微渺的光。
他覆蓋著寬大的衣袍,將自己蜷縮起來,柔軟的長發逶迤鋪到床上。
大殿外廣袤星空冰川萬里,大殿里只有他孤零零的一個人,寒意似乎從每一寸角落、每一塊地磚的縫隙中透出,將他從里到外,一寸寸凍結成冰。
我只是不想一個人……他想。
很多年以前他確實不是一個人,盡管沒有人關心他,沒有人理睬他,但至少他還有釋迦。他和釋迦兩個人,在這離神界無色天最近的地方,在這遠離塵世和人煙的冰雪世界彼此依靠,相依為命,渡過一個個漫長永無盡頭的嚴冬。
——然而現在一切都沒有了。
就算真相再丑陋,也緊抓著不愿意放手,因為那畢竟是唯一的溫暖啊。
鳳凰抱著膝蓋,把下巴枕在手臂上,呆呆望著大殿外那輪清冷的明月。
他經常在噩夢和現實中沉淪不醒,一邊是隨著成長而漸漸意識到的種種不解和不堪;而另一邊又是無處不在的漫長孤獨,每一刻都在耳邊殘忍地提醒他,如果拋棄那虛假的溫情,他就從頭到尾,什麼也沒有。
什麼也沒有。
那是多麼可怕的一件事。
他有時會在深夜刻意麻痹自己,欺騙自己一切謊言都不存在,恍惚間產生一種自己仍然是有人愛著的錯覺。然而殘忍的真相卻時不時從噩夢中冒出頭,將傷害揭開一個小角,讓他看里面腐爛至骨的淋漓血肉。
在這種日復一日的反復折磨下,有時候他甚至會奇怪自己為什麼還活著,盡管表面美麗絕倫攝人心魂,內里卻如同凍僵的行尸走肉,除了呼吸外沒有半點生機。
那鈍刀割肉般看不到盡頭的痛苦和永生的漫長,讓他甚至會產生如果釋迦沒有騙我就好了,或如果,釋迦還能回來繼續騙我就好了這樣的念頭——他實在沒有別人可以念想,除了釋迦外就是絕對廣袤的荒蕪。
他以為這樣的荒蕪會持續到永生的盡頭。
直到今天跋提告訴他,還有那麼一個不在因果中的人,會神兵天降般出現在他的生命里,和他誕育兩個孩子。
鳳凰倚靠在冰冷床榻上,慢慢想得出了神。
不在因果中,會是什麼樣的呢?
是人類?妖魔?
還是鬼魂?
不管怎樣都行,不管是什麼生物都行。只要有那麼一個人出現,讓他在此后無盡的長夜中不用拿虛假的謊言來安慰自己,就什麼都行。
——那麼,自己的兩個孩子又會是怎樣的呢?鳳凰撩開垂落到臉側的長發,不由開始想。
會和自己長得很像嗎?會聽話嗎?
會彼此陪伴著一同長大嗎?
他低頭看向自己修長的手。這雙手曾經普渡過千萬怨靈,斬殺過無數妖魔,為了連他自己都很迷茫的所謂“正道”而沾染過數不清的鮮血;然而從現在開始,它們終于有了真正的用途。
它們可以照顧、保護他的孩子,將一切災厄和不測,永遠抵擋在孩子們的視線之外。
那神秘的、不在因果中的人會隨時離去,而他自己的血脈卻永遠不會離開。
鳳凰在無與倫比的安心中合上眼睛,墜入了黑甜的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