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陶曉東印象里她一直在哭,他小的時候她還年輕,那時候就常常在哭。
“再這麼下去早晚得把他打死。”陶曉東朝病房的方向看了一眼,“能管就管管吧。”
這話說得沒用,他自己也知道。她管不了,一個被生活折磨了大半輩子的老人,實在是太弱小了。
老人抓著他的胳膊就像抓著最后一棵樹,死死攥著,蒼老的指尖都泛了白。她眼睛里一直往外流著渾濁的淚,手用力到發抖,陶曉東抱著陶淮南的那只胳膊都被她帶著在抖。
她的指節硌著陶淮南的腿,她甚至怕一只手留不住陶曉東,從而用另外一只手抓住了陶淮南的小腿。
陶淮南被她抓住的時候顫了一下,那雙手冰涼枯槁,陶淮南嚇了一跳。
老人的嘴唇開始顫抖,臉上每一寸褶皺的皮膚都布滿著掙扎的顫。
她死死抓著眼前的兄弟倆,一雙被眼淚泡得半瞎的眼睛流連在哥倆身上。
陶家是好人家,祖祖輩輩都心善。
膝蓋落地時一聲悶響——
“陶家小子……你領他走吧,給口飯吃就行——”
“你弟弟眼睛不好,你就當給你弟弟養了個小貓小狗,當個小牲口使喚著做個伴兒……”
“能活著就好了,好活賴活都是命……”
小孩兒第二天才醒,醒時第一眼看見的是在他腳底盤腿坐著的陶淮南。
頭猛的一抽疼,他抬起手按著腦袋,摸到了一塊紗布。
陶淮南聽見聲音,輕聲問:“你醒了?”
小孩兒沒說話,看看病房,看看陶淮南,看看吊著針的架子。
他不說話陶淮南也不再問了,盤腿坐在床腳手里捏著個沙口袋,捏得沙沙響。
病房里兩個小孩兒各自沉默著,跟前幾天他們在一塊的多數時間一樣。
陶曉東拎著粥回來的時候,陶淮南側了側頭聽聲。
陶曉東問:“醒了?”
陶淮南說:“好像醒了。”
陶曉東把粥放在旁邊柜子上,問:“哪兒疼不疼?”
床上小孩兒眼睛盯著他,還是不說話。
陶曉東也沒再問,和他說:“哪兒疼了告訴我,給你叫大夫。”
小孩兒吃了半碗粥,吃完全吐了。
醫院的清潔工拿著拖把過來拖地,拖完走前面無表情地扔下一句:“吃不下就別吃了。”
陶曉東問他還吃不吃,他木楞楞地沒反應,過了半天才開口憋出一聲:“不吃了。”
陶曉東陶淮南都看他,陶曉東說:“餓了跟我說。”
他從醒了開始就是這股沉默著的呆滯樣子,沒問過他為什麼在這兒,也沒問過為什麼是他們在這兒。
到他打完那瓶針又做了些檢查,再到下午他穿上顯然是新買的衣服被他們帶著離開醫院,也沒問過一句他們要去哪兒。
車上的血簡單擦過了,但是還有股沒散去的腥氣,他平躺在后座上,側著頭看向前面的兄弟倆。
外面下著雪,天是灰的。
車開了好幾個小時,下車時天都黑透了。
下車后他又吐了一回,陶曉東伸手在他后背上拍了幾下。
他被送進另一家醫院,住在一個雙人病房里,陶曉東請了個護工照顧他。護工列了個單子,上面是住院需要的必需品,陶曉東出去了一趟,都安排好了后抱著陶淮南走了。
隔壁床也是個小孩兒,爸爸睡在旁邊的陪護床,媽媽跟孩子一起擠著睡在病床上。
護工給他接了遍尿,之后睡在他旁邊的陪護床上,打著不算輕的呼嚕。他伴著這個呼嚕聲睡著了。
他在醫院住了一周,中間陶曉東來看過他兩次。
病房窗戶底下有兩片暖氣,熱騰騰的氣兒蘊過來,烘得人暈頭脹腦。他鼻子早凍壞了,不管冷熱總是流鼻涕。護工拿著衛生紙過來給他擦,擦了幾天之后鼻子底下紅了一片,一碰就疼。
護工再過來捏他鼻子的時候他推了一把,打開了護工的手。那之后護工就不再管他了。
陶曉東牽著陶淮南過來接他的時候,他鼻子下面掛著一溜鼻涕。陶曉東讓他換衣服,同時扯了塊紙扔給他,讓他擦擦鼻子。
他沉默著接了過來,在鼻子下面抹了一把。陶淮南感冒還沒好,也跟著吸了吸鼻子,陶曉東于是也扯了塊紙遞了過去。
陶淮南頭上帶著頂毛線帽,脖子上系著一條手織圍脖。他手上也拿著個帽子,伸手遞過來給遲家小孩兒。
“帶著吧,你頭不能吹風。”陶曉東說。
小孩兒接過來帶上,什麼都沒問,跟著他們出了醫院上了車。
這次坐的是個轎車,不是上次的面包車了。陶淮南和他一起坐在后座上,過會兒掏掏兜,往他手里塞了兩個棒棒糖。
“你幫我撕開一個,另一個給你。”
小孩兒低頭撕開一個給了他,另外一個沒吃。
“想家嗎?”陶曉東突然在前面開了口。
小孩兒抬頭看他,說:“不想。”
“不想挺好。”陶曉東趁著紅燈回頭看了他一眼,“以后就跟著我倆了。”
他沒再吭聲,過會兒腦袋轉向窗外,看著外面的車流和行人。
他話太少了,不問他什麼他基本不會吭聲,總是耷著眼皮往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