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拍拍我的肩膀,我問:“你舍友…人怎麼樣?”
青春期時我還有著不值錢的薄臉皮,打個不恰當的比方,就像是暗戀校草的姑娘,想打聽人都要拐彎抹角。
耿一直果然沒多想,掰著手指數:“一個姓程,從外省來的;一個姓周,省籃球隊的,那身板,那肱二頭肌,哎我給你講,他……”
遲遲沒有講到目標人物,我只好打斷:“一間四人,還有一個呢?”
耿一直怪叫幾聲:“哦——那哥們,帥他媽慘了!絕對是硬通貨,不吹牛逼。”
這麼夸張?
我明明不認識裴雁來,卻莫名與有榮焉,半笑不笑回了句:“哦。”
很詭譎的心情。
“好說。”耿一直端起盆:“你跟我去宿舍見見不就知道了。”
男人是得靠兄弟。
一聲兄弟,一輩子兄弟。
耿一直的宿舍基本上已經收拾整齊,但空蕩蕩的沒人在。
直到進門,他這才大夢初醒似的:“哦,對了。人去打水了,估計待會就上來。我是下鋪,這張,床你隨便坐。”
收拾宿舍是臟活,我褲子臟了,即使他招呼我,我也不會沒心沒肺往上坐。
四張書桌和書柜并排靠在一側墻邊。
這張太亂,我猜是耿一直的;那張桌上擺著紅金相間的膠皮小豬存錢罐,有點兒磕磣,應該不是;那張……
那張桌子上放著瓶香水。
玻璃瓶,但瓶身大半是黑色,方方正正地杵在那兒,看著很有份量,高級感撲面而來——
可我是俗人,第一反應是肯定很貴。
我走近,趴下身子,想看看上面寫的是什麼。
我有點好奇。
我是真的有點好奇。
“媽的,夏天就該喝汽水,爽!禿哥你要嗎?我這兒還有……”
耿一直話癆,一個人就能排一班子戲,自顧自開了瓶可口可樂,汽漫出來時滋滋作響。
他后面又說了什麼,我沒怎麼注意。
眼睛代替指腹,我的視線一點點磨過金色的英文字母,嘴唇跟著字母嗡動了幾下。
“Straight——”
“Straight to heaven,‘直達天堂’。”
汽水滋滋聲戛然而止。
我身體過電,竟然突然打了個寒戰。
沉而不啞,重而不厚,聲音很有質感,容易讓人想到華美的黑色天鵝絨。話里帶著笑意,不重,但很勾人。
我莫名心虛,旋即立正站好。
來人很高,短袖牛仔褲,肩寬腿長,比例好到可以去做男模。他手掌寬大有力,手指非常長,骨節分明,一手拎著兩個暖水壺。
其中一個印著上世紀常用搪瓷缸上的碎花,另一個瓶身純黑,截然不同的風格。顯然幫人帶了水。
他從逆光處走進房間,把水壺放在門口。直至抬起身,我才看清他的臉。
平生第一次要用華美來形容幾步之外的活人,好看得有點兒不太真實。人像是被渡了層金邊,很容易聯想到月桂與阿波羅。
他笑笑,唇角上揚的弧度優雅又自然。
“凱利安的朗姆酒調香,前調偏甜。如果你喜歡,可以試試。”
他離得不算近,但我嗅覺非常靈敏,聞得出他身上帶著的香水味,不重,但存在感極強。威士忌和香草,是酒精在致眩。
天堂可能是古法釀酒廠*。
我往側一步,遠離桌子,搖搖頭:“……不好意思,不用,謝謝。”
我慌不擇路。
耿一直卻攬住我的肩膀,沒心沒肺地笑笑:“來來來,我介紹一下,這是我發小,叫林小山。一座小山的小山。”他轉頭看我,“禿哥,這就是我給你說的那大帥哥,名副其實吧……”
詭異的羞赧來得猝不及防,我避無可避,只能用胳膊肘懟上耿一直的肋側,畫蛇添足地打斷:“一覽眾山小。
是那個小山。”
他果然是裴雁來。
裴雁來的笑容像是畫在他臉上似的。這話并不是說他虛偽,我的意思是,好看,穩定又得體。他從善如流:“你好,裴雁來。高齋聞雁來,是那個雁來。”
耿一直直笑:“你倆掉文呢?我學渣,不插話。”
我心說,我早就知道了。
不僅中考卷子上考過,我還做過娶個“雁來”做老婆的夢。
“你好。”
很不講道理的,我突然耳垂發起高熱,我不看都知道一定紅成一片。好在八月末溫度尚高,也不算奇怪。
裴雁來應付這類人際關系的方式很老道,挑不出任何錯,第一回 見面,會給人留下相當好的印象。不熱切也不冷淡,一切都“恰到好處”。
沒多久,另外兩位室友回來,我寡言少語是常態,不熱衷于社交,沒說幾句就找托詞離開。
出門前,我沒忍住回了一次頭。窗子投進來傍晚的日光,裴雁來被籠在里面,背光沉出一片難以形容的陰翳。
他轉過半扇側臉對我時,有一瞬,面目冷若新刻的雕塑,光都照不透眼睛。
當時說不準那是什麼,很久之后我才意識到,是第六感在提醒我,裴雁來是個危險人物,一層套著一層,堪稱活體糖衣炮彈。
要逃,快逃。
可十幾歲的我并沒有清晰地分析出信號的內涵,反而像是飛蛾撲向火一樣想要再次靠近,猜不到最后會把自己燒成一小撮灰燼。
這就是我和裴雁來的初遇,很普通,沒什麼特別的。但我對他著迷了,字面意義上的。
我是個不上不下的人。硬件優越,但不是討人喜歡的那掛,性格既不跳脫,也不算孤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