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戲霍匪沒聽過,他沒聽過的戲太多了,紅生戲(1)《水淹七軍》,這一句不是常見的西皮二黃,而是梅花板吹腔,演的是關老爺掌帥印大敗曹兵。
寶綻實在精彩,沒勒頭,沒勾臉,拿足架勢往那兒一站,就是一幅畫、一把刀,一個眼神砍到人心里去。
霍匪站在臺下仰望他,像仰望遙不可及的星,又像覬覦一把觸手可得的月光,忘了質疑,丟了責問,下定決心:“我跟你唱!”
(1)紅生戲:一般指關公戲,因飾演關公的老生勾紅臉而得名。
第206章 “沒忍住,把我當女的了?”
寶綻一周沒登臺, 心里很對不住座兒,特地排了一出如今不大演的戲,《水淹七軍》, 徽班進京時的老劇目,唱做并重。
匡正早早來給他捧場, 一排一號,剛入坐, 杜老鬼到了。
“杜哥。”匡正要起身,杜老鬼拍拍他的肩膀,挨著他坐下。
“別的地方你敬著我,”杜老鬼有點揶揄的意思,“在如意洲, 一排一號最大。”
換了別人肯定要客套兩句, 匡正卻不玩虛的, 二郎腿一翹, 半開玩笑:“大不敢說,親是真的。”
杜老鬼哈哈大笑, 欣賞他這個勁兒:“最近不好過吧?”
匡正沉重地點頭。
“寶老板跟著上火了?”杜老鬼靠過來,“剛在走廊上碰見, 我看他瘦了。”
匡正嘆一口氣:“我盡量不讓他操心。”
杜老鬼靠得更近了些,壓著聲音:“對沖基金要下場了。”
他指的是愛音這場收購戰,匡正眉頭一跳, 他早知道會有大玩家參與狙擊, 但真到了這一刻,還是本能地恐懼,恐懼巨額資本攪起的驚濤駭浪。
“都不看好段家,”杜老鬼跟他耳語, “老的不在了,那幾個小的,不行。
”
他說的是實話,匡正聽著。
杜老鬼不跟他見外,就五個字兒:“趁早退出來。”
退出去,保住錢、名譽和漂亮的履歷,讓段家在漩渦的中心自生自滅,匡正不是那種人:“不能退,”他沒猶豫,“金融街這麼長,總該有一個傻子對惡意收購說不,”他就是那個傻子,“杜哥,以卵擊石,我拼了。”
他要當金融街上的出頭鳥,杜老鬼挑起微有些泛白的眉毛,覺得他沒自己想象中“聰明”,但也驚嘆,驚嘆這個年輕人身上的豪氣,和那股殺身成仁的魄力。
“就算死在這兒,”匡正斬釘截鐵,“我認了。”
人生總是有那麼一兩個時刻,讓辣得不能再辣的老姜感慨,長江后浪推前浪,金融街這張牌桌上是該換一批新人了。
開場鑼鼓敲起來,小堂鼓、急急風(1),十足熱鬧,之后是嗩吶,吹的《哪吒令》,喧騰的吹打聲中,寶綻勾著銀朱臉,戴著貼金點翠的夫子巾,掛黲三髯口,扎黃靠披紅蟒,提著一把專斬英雄頭的青龍刀,威風八面走上臺。
溫酒斬華雄的關老爺、刮骨療毒的關老爺、單刀赴會的關老爺,匡正看著他,看他拖刀、捋髯、撒袖,臺上臺下數米之隔,他恍然悟了寶綻的心思,他選這出戲不是偶然,而是要演給他看,讓他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去義無反顧、勇往直前。
散了戲,匡正牽著寶綻的手上三樓,那間古色古香的小屋,亮著旖旎的紅光,匡正從背后擁過來,貼著寶綻的鬢角,扣住他的胸口,默默埋首在他的頸間,沉湎似的:“我的萬歲爺……”
他這樣叫,讓寶綻想起那一晚,在這間屋,紅被、紅褥、微微的一點血。
匡正拘得他很緊,那麼癡迷,又那麼虔誠:“我的關老爺……”
寶綻的臉燙了,手慢慢往腰上摸,想解水衣的帶子,匡正卻拉住他,讓他轉過來,兩個人面對著面:“寶兒。”
寶綻挑著眼眉看他,還帶著戲里的英氣。
“如果,”匡正握著他的肩膀,很用力,“我是說如果,我什麼都沒了……”
“不會的。”
“你聽我說……”
寶綻打斷他,很堅決:“你有我。”
匡正愣了一下。
寶綻抓住他握在自己肩頭的手:“哥,就是傾家蕩產,我也支持你。”
匡正沒想到寶綻會說出那四個字,傾家蕩產,他的產業是煙波致爽,價值數億的富豪俱樂部,為了自己,他不要了?
“因為你做得對,”寶綻說,“幫小儂,幫金刀,還有小鈞,幫他們對抗惡意收購,你是我的英雄。”
一瞬間,匡正的心被什麼灼熱的東西擊中了,他愛寶綻,愛他的甜、他的笑,愛他的純粹天然,此時此刻,他愛他的正直,愛他在波折面前臨危不亂。
“戲在哪兒都能唱,”寶綻想過,想透了,“在這間戲樓,在馬路邊、在福利院,秦瓊還是秦瓊,”他沖他笑,“我不怕,大不了從頭再來。”
匡正凝視著他,他一直認為是自己罩著寶綻,在金錢上,在閱歷上,現在才發現,原來是寶綻在罩著他,從情感上,從思想上。
“天大的難,”寶綻拉著他兩只手,鄭重地包在掌心,“咱們倆,共進退。”
匡正再次抱緊他,這回不是焦慮不安,或是忽來的小情小愛,而是欣賞,是敬佩,是危難時刻心靈上的皈依,他終于穩了,可以去一往無前。
同一棟樓,二層,時闊亭在應笑儂屋里收拾東西,小寶有點鬧脾氣,氣哼哼地扒著床欄桿,應笑儂搖著個撥浪鼓哄她。
小寶喜歡聽他唱戲,應笑儂就捏著小嗓,輕輕地給她唱:“什麼花姐,什麼花郎,什麼花的帳子什麼花的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