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在床邊坐下,傷痕累累的胳膊、肩膀,還有綻了肉的眉骨,皮膚微微抽動, 寶綻動作很輕:“疼嗎?”
霍匪不習慣別人給他上藥,不大自在,管燈單調的白光照在寶綻臉上,照得他光彩奪目,霍匪問:“你頭發怎麼那麼亮?”
寶綻瞥他一眼:“發蠟。”
霍匪還是盯著他,用一種好奇的目光,仿佛遠在天邊的星星一下子到了近前,他脫口而出:“你在臺上真颯。”
寶綻挑起眉:“你看過我演出?”
那小子不好意思了,低下頭:“有時候送菜正好碰上。”
這時,頭上落下來一只手,揉了揉,稍縱即逝:“還說你不喜歡戲。”
霍匪的耳根子紅了,像沒被人摸過的野狗,用力在寶綻碰過的地方蹭:“我不喜歡!是我媽……她喜歡。”
終于,他講起了家人,寶綻起身,把紅藥水放回柜子上。
背后,霍匪說:“其實是后媽。”
他還是個孩子,有單純的傾訴欲,他也有感情,想對人說話,只是沒人肯聽。
“原來她在家總聽戲,定軍山、空城計什麼的,聽得多了,我就會了。”
原來?寶綻小心翼翼地問:“她去哪兒了?”
霍匪答得干脆:“人不在了。”
寶綻不意外,稍有些黯然。
“尿毒癥,”霍匪很平靜,想了想,又說,“也不是她喜歡,是她兒子唱戲。”
寶綻環顧這間小屋,又老又舊,窗戶都關不嚴,可能是哪個親戚等著拆遷的房子,順手把他扔在這兒:“你和你后媽感情不錯?”
“她對我行,”霍匪點點頭,“我爸先走的,家里沒什麼錢了,她都沒扔下我。”
他碰上個好母親,寶綻想,不像自己,連親媽都舍得把他丟掉。
“她把她親兒子扔了。
”接著,霍匪說。
寶綻倏地轉過頭。
“她想嫁我爸,我爸不要她兒子,她就沒帶。”
寶綻直直瞪著他。
“也不能怪她,她之前那個老公揍她,喝了酒往死里揍,她一個女人,逼得沒轍了。”
男人喝酒、兒子唱戲,寶綻的指尖輕顫。
“她想她兒子,想得沒法兒,就聽戲,”
她想?她想為什麼不去看孩子,寶綻努力控制著語氣:“她沒去找過?”
“一開始是沒臉找,”霍匪嘆了口氣,“后來得病了,去找,找不著了。”
怎麼就找不著了,一個大活人,成心找哪有找不著的,“她兒子叫什麼?”
“不知道,她從來不提,”霍匪沒注意寶綻的表情,“她去她兒子高中打聽了,說是考上了大學,再之后就不知道了,可能都不在這個城市了。”
在,他在啊!寶綻在心里喊,好像霍匪說的人就是他。
“她對她兒子還是有虧欠,”霍匪咂了下嘴,“他的同學、朋友,總能有知道的,可她一個也不認識。”
對,所以她才找不著,找不著時家,找不著如意洲。
“日子那麼難,她都沒扔下我,”霍匪歲數不大,但經得多,明白事兒,“可能就是她后悔扔了親兒子,想在我這個假兒子身上彌補吧。”
寶綻艱難地開口:“你有她照片嗎?”
霍匪搖頭。
“怎麼可能,”寶綻不信,“連張自拍都沒有?”
“誰沒事兒閑的自拍,”霍匪撇嘴,“又不是二十來歲的小姑娘。”
寶綻忽然想到什麼,掏出手機,打開音樂播放器:“這首歌,你聽過嗎?”
歡快的前奏之后,一個甜甜的女聲響起:世上的人兒這樣多,你卻碰到我,過去我沒有見過你,你沒見過我……
霍匪一臉嫌棄:“這什麼年代的歌,老得掉渣了。
”
他沒聽過,寶綻不得不問:“你后媽……她姓什麼?”
“金,”霍匪說,“金子的金。”
姓金,寶綻緩緩眨了下眼,金愛紅,他這輩子都忘不掉的名字,收起手機,他一言不發走向門口。
“哎?”霍匪從床上跳下來,“你犯什麼毛病,說走就走,我送你!”
砰一聲,門在背后關上,寶綻快步下樓,感應燈一層一層亮起,他沖破這片屬于上個時代的黃光,一猛子扎進黑夜,扎進那團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巧合》她不聽了,聽起了京劇,是良心過不去了,或是年過半百才發現到頭來孑然一身,在生命最后的時刻,她終于想到了自己。
寶綻的心像讓一團亂麻堵著,他幻想過無數次和媽媽重逢的場面,他怨她,指責她,甚至冷冰冰不理她,沒有一種是這樣的,從一個不相干的人嘴里聽到關于她的只言片語——她已經不在了。
不在了,寶綻又發了瘋似的后悔,后悔沒有早點去找她,一個大活人,成心找哪有找不到的,找到她,是愛是恨,當面說個明白!
他停步,面前是漆黑的夜色,街道和樓群完全不認識,晚風吹來,臉上冰涼,伸手一摸,是淚。
他今非昔比了,一個電話就有司機來接他,但他還是撥通那串熟悉的號碼,“哥,”孤獨的夜,他需要親人,“你來接我吧。”
匡正到的時候,天蒙蒙亮,寶綻抱著胳膊坐在路邊,西裝沒了,襯衫兩邊有干涸的血跡,匡正把外套脫下來披在他身上,摟著他上車。
“怎麼回事,”匡正熄火,“你微信說晚點回來,這都早上了。”
寶綻靠在副駕駛上,沒說話。
匡正揉了揉他的頭發:“衣服呢,血是怎麼回事?”
“你摁住那小子,”寶綻答非所問,“朝鮮飯店的。”
“嗯?”匡正蹙眉頭。
“我要教他唱戲,”寶綻沒頭沒腦地說,“我要讓他上學、過好日子,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