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什麼呢, ”背后有人過來, “我的大娘娘。”
應笑儂回眸, 是時闊亭, 一身隆重的雙排扣戧駁領黑西裝,配海軍藍領結, 大長腿一抬,在沙發椅上坐下。
“喲, ”應笑儂把眼眉挑起來,“時主席。”
時闊亭自從做了主席,打扮變了, 頭發長了些, 用啫喱抓得人模狗樣,為了穩重,還架了一副泰八郎的平光鏡,只有沖著應笑儂的時候, 會笑出一個小酒坑:“家里的事兒搞定了?”
“算是吧,”應笑儂揉著胭脂的眼睫垂下去,“股權均分,財產三房占大頭,老二暫時掌舵,能平穩一陣子。”
時闊亭知道他不容易,親爹走了,兄弟不和,集團分裂,目前這個局面他一定是掙了命維護住的。
“那你不成大款了?”時闊亭逗他,“我得抓緊機會傍住啊!”
“滾。”應笑儂微微露出一點笑模樣。
時闊亭挪了挪,朝他挨過去:“晚上回家我給你泡碗方便面,再來一套時家獨門的卸骨馬殺雞,讓你感受下哥們兒的熱情!”
“滾遠點兒,”應笑儂風情萬種地覷著他,“穿這麼風騷,怎麼不下樓去接客?”
池座第一排有三十個座位,市劇團留了一半,給如意洲和萬融臻匯的vip留了一半,按理說時闊亭這個俱樂部和基金會的雙料主席應該在下頭陪著。
“寶綻和匡正應酬呢,”時闊亭拍了把大腿,嬉皮笑臉,“我陪你。”
“哎小寶呢?”應笑儂想起來,“你陪我,孩子誰帶?”
時闊亭給他正了正鬢邊的絹花:“讓紅姐幫著看會兒。”
“紅姐?”應笑儂還不知道萬山紅歸隊的事兒。
時闊亭點個頭:“她回來了,今晚本來想上一出《竹林記》,寶綻怕她剛生完孩子拿不起來,沒讓她上。
”
應笑儂好久沒見到紅姐,有些感慨:“女人真不容易,當時為了結婚生子退的團,現在孩子那麼小,又要回來拼。”
段老爺子去世后,他的性子有點變了,少了些潑辣,多了些落寞,看在時闊亭眼里,沒來由地心疼:“來,”他起身攤手,“哥們兒抱抱。”
應笑儂看傻子一樣看他:“抱你媽啊。”
時闊亭翻個眼睛:“我想抱你行了吧?”
應笑儂不情不愿地站起來,挺嫌棄地往他跟前一站,下一秒,時闊亭就擁住他,懷抱寬大,有親人般的力量:“難事兒都過去了,有哥們兒呢,還有寶綻、匡正,咱哥幾個在一起,誰也不怕。”
應笑儂怔了怔,彎起嘴角:“行啊,都會關心人了。”
“那必須的,”時闊亭沒句正經的,“你是我孩兒她媽嘛……”
應笑儂揚起彩裙給了他一腳,他爸臨走前說過,他和時闊亭有點小兩口的意思:“欠揍吧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時闊亭嘻嘻哈哈非摟他,這時化妝間的門從外頭推開,化著媒婆妝的薩爽拎著個蘇州橛(1)走進來:“儂哥,你幫我……”
應笑儂陷在時闊亭懷里,水袖從兩人的肩上繞過去,亂了,半拖在地上,薩爽眨了眨眼,像讓同一根麻繩連著絆倒兩次,喊了一句:“我操!”
時闊亭讓他喊懵了:“叫什麼你……”
“你們他媽……”薩爽退出去,委委屈屈帶上門,“就不能挑個地方嗎!”
“什麼玩意……”猛地,時闊亭反應過來,“薩爽,你小子給我回來!”
他給應笑儂捋好水袖,開門出去,一抬頭碰著個熟人,市劇團辦公室的郭主任,時老爺子曾經的學生,他叫師哥,在如意洲最難的時候,他拎著他爸的硯臺去找過他,一晃眼大半年了。
“闊亭……”郭主任上下打量他,有點不敢認。
“師哥!”時闊亭今非昔比,卻和過去一樣叫他。
“你小子,”郭主任拍拍他的肩膀,觸手是高級西裝的質感,“變樣了!”
“跟著寶綻窮折騰,能不變嗎,”時闊亭單手插兜,風度翩翩,“寶綻在樓下,你見著沒有?”
見著了,大明星前呼后擁的,郭主任半開玩笑:“團長和書記陪著呢,還有好幾個大老板,我哪說得上話!”
時闊亭笑了:“改天,我攢局兒,咱們師兄弟好好聚聚。”
他言談間有種過去沒有的大氣,像經慣了風雨的韌竹終于在陽光下挺直了腰,讓人刮目相看。
“闊亭啊,”郭主任羨慕,也欽佩,“真是出息了,師傅他老人家要是在天有靈,看見你這麼爭氣……無憾了!”
說到父親,時闊亭五味雜陳,這些年如意洲遭過的罪、經過的坎兒,只有他和寶綻知道,從一無所有到今天的局面,不是外人眼里的一套西裝、一個局兒能度量的,但他什麼都沒說,只是笑笑。
樓下響起了開場鐘,頭一個登場的是陳柔恩的《對花槍》,高亢有力的嗓子,大開大合地唱:“跨戰馬,提銀槍,足穿戰靴換戎裝!今日里我上戰場,來尋忘恩負義郎!”
市劇團的班底,大劇院的場地,無數民間團體夢寐以求的舞臺,這一夜,如意洲登了上來。潮水般的掌聲,星火似的燈光,被數千觀眾圍繞簇擁著,寶綻站在側幕邊,看著這一切百感交集。
像是走了長長一段崎嶇路,終于到頭了。
從老城區那樣一棟破舊的建筑,到市中心煌煌的戲樓,再到今夜的大劇院主舞臺,磨破了腳、打碎了牙,一切心酸委屈全往肚子里咽,只把最耀眼的光彩留給看客,這就是戲曲演員,淬火飲冰、不計得失的一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