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笑儂回了屋繼續刷頭面,一副玲瓏的水鉆蝴蝶,刷得亮晶晶光燦燦,這時樓梯上有腳步聲,到了門口也不敲門,徑直往里闖,是時闊亭,到他桌前把紅藥一撂:“喂,幫換個藥。”
應笑儂的眉梢吊起來,一張芙蓉臉,似笑非笑:“找我干什麼,”他“呼”地往頭面上吃了口仙氣兒,玻璃蝴蝶像是活了,顫顫地動了動翅,“讓小姑娘給你換去啊。”
“少廢話,”時闊亭知道他嘴欠,逮著機會不損人兩句就難受,“你不給我換,晚上我沒法拉了,數你那夜深沉活兒重。”
“喲,”應笑儂放下頭面,端端起身,“威脅我?”
“哪敢啊,”時闊亭微仰著頭,眼皮兒朝下瞧他,嘴角的酒窩又露出來,有股燦陽般的帥勁兒,“我可得求著您,娘娘,給噴個藥?”
應笑儂讓他逗笑了,一把掂起紅藥,拿拇指把瓶蓋掰開,搖著腕子:“舊膏藥撕了,”他嘴是刀子嘴,心是豆腐心,“晚上悠著點。”
“知道。”時闊亭應著,下一秒,冰涼又炙熱的感覺伴著苦澀的藥味又來了。
一個下午,大伙各忙各的,六點多,稍稍墊一口東西,到后臺集合。梨園行的規矩,丑角兒不動筆,哪個也不許上妝,薩爽第一個勾完臉上廁所,回來經過向街的大窗,扒著窗臺嚷:“你們快來!寶處!”
陳柔恩正畫眉毛,讓他一喊,差點描偏了:“你小子詐什麼尸!”她啪地拍下筆,氣哼哼出去,沒兩秒鐘,也跟著嚷:“寶處!寶處,快來!”
“這幫小崽子,”應笑儂揉了揉太陽穴,到寶綻身后,搬著他的椅背往后撤,“走吧,一起去看看。”
寶綻帶著半面胭脂妝起身,和他并肩出屋,在走廊盡頭的大窗前站定,打眼一看,呆住了——平時匡正接他的那條小街,現在被各式各樣的豪車塞滿,眼花繚亂的車標,他只認得奔馳寶馬,少說有十七八輛。
“我去這場面,”薩爽咋舌,“今晚這附近有富豪聚會啊?”
“快看看有沒有霸道總裁。”陳柔恩抵著玻璃往外瞧。
薩爽趕緊擋著她:“看什麼看,誰能有我霸……”
“啊!”陳柔恩突然抓住他的胳膊,要多使勁兒有多使勁兒,“寶處,是韓總!”她指著其中一輛車上下來的人,披著一件深灰色呢子大衣,里頭是正式的黑西裝,打著手勢呼朋喚友,“是韓總領他們來的!”
寶綻愣了,腦子里一片空白,韓文山是說要帶朋友來,可他以為是兩三個人,看眼前這架勢,今晚如意洲門口少說聚了二十幾個大佬,簇擁著,等著看他們的戲。
隔著一扇窗,所以人心里都起了一股勁兒,《打龍袍》《雁翎甲》《霸王別姬》《定軍山》,他們今夜要一戰成功勞!
第96章
寶綻全套行頭站在側幕后, 往臺下看了看, 除了一排一號留給匡正的位子, 前五排中間的座兒全滿了, 三十來個人,是如意洲觀眾最多的一次。
寶綻回身, 陳柔恩站在幾步外, 戴著老旦鳳冠,一身黃女蟒,攥著拳頭跟那兒緊張。她是開場戲, 被富豪簇擁的舞臺, 她要替大伙第一個踩上去。
“小陳。”寶綻輕聲叫。
“啊?”陳柔恩抬起頭。
前頭鄺爺的鑼鼓點敲起來, 疾風似的,催著角兒上臺。
“想好怎麼唱了嗎?”在急切的鑼鼓聲中,寶綻和緩地問。
陳柔恩還記得, 上次也是唱這一出,下臺回來,寶綻對她說:如意洲存在的意義,就是讓大伙唱出自己的風格, 拿出自己的做派,人不同, 戲自然有千秋。
她的目光沉下來, 深吸一口氣:“想好了。
”
她端起玉帶,邁著沉穩的小八字步,一步一頓, 擦過寶綻,迎著光走向舞臺。
耀眼的照明燈閃得臺下一片白茫茫,鄺爺和時闊亭在側首盯著她,只等她一開口,場面立即跟上。
“哎!”陳柔恩鼓著氣嘆了一聲,年輕的嗓子寬厚洪亮,“我罵你這無道的昏君!”
鑼鼓點隨即走起,西皮流水也跟上,她那麼漂亮的喉嚨,滿可以大開大合,一舉把臺底下鎮住,但她沒有,而是吊著氣悠悠地唱:“一見皇兒跪埃塵,開言大罵無道的君!”
今兒的觀眾都是戲油子,她這句一出來,不免一愣,紛紛交頭接耳:“哎她這味兒不一樣……有點意思!”
陳柔恩能感覺到他們在竊竊私語,但不在乎,腳下這一小片舞臺是她的,哪怕只有短短幾分鐘,她也要把場子踏住:“二十年前娘有孕,劉妃、郭槐他起下狠毒心,金絲貍貓皮尾來剝定,她倒說為娘我產下妖精!”
這些年,老旦的唱腔越來越華麗,一味地追求高寬亮,有時候甚至有壓花臉一頭的架勢,唱耄耋領兵的佘太君,這樣行,唱慷慨刺字的岳母,這樣也行,可要唱二十年來受盡寒苦的李后,就顯得喧賓奪主,徒有演員沒有人物了。
所以陳柔恩不走這一路,她明明有一條響透天的好嗓子,這里卻壓著火兒拿著勁兒,探索一種滄桑自然、樸實無華的風格:
“多虧了恩人來救命,將為娘我救至在那破瓦寒窯把身存,”她不徐不疾,娓娓道來,幾處字詞的處理借鑒了老生的韻味,“白日討飯苦處不盡,到夜晚我想嬌兒,想得為娘一陣一陣眼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