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下,比每次排練時狠得多,披靡著,有刀鋒出鞘的殺氣。
如此猛的“一刀”,張雷卻接住了:“昨夜晚在宮中飲瓊漿,”他知道,寶綻這一聲不是壓他,是在給他提氣,告訴他不是張雷,而是殺妻叛唐的李密,“夫妻們對坐敘敘衷腸,孤把那好言對她講,誰知賤人撒癲狂,大丈夫豈容婦人犟,因此我拔劍斬河陽!”
這一段西皮快板是李密和王伯當你來我往,講究個嚴絲合縫、密不透風,寶綻把眼眉一瞪,鏗鏘而上:“聞言怒發三千丈,太陽頭上冒火光!”
張雷整個人放松下來,在寶綻的引領下,完全融入了戲的情境:“賢弟把話錯來講,細聽愚兄說比方!”
這兩條嗓子各有各的亮,各有各的韌,好像兩把開了刃的好刀,你不讓我我不讓你,在一方小小的舞臺上相擊搏殺,又水乳交融。
張雷唱:“昔日里韓信謀家邦!”
寶綻接:“未央宮中一命亡!”
張雷又唱:“毒死平帝是王莽!”
寶綻再接:“千刀萬剮無下場!”
張雷氣沉丹田:“李淵也曾臣謀主!”
寶綻氣沖霄漢:“他本是真龍下天堂!”
接下來是高潮,花臉和老生較勁,調門翻高再翻高,行話叫“樓上樓”,沒有十足的把握,很可能直接唱劈在臺上。
張雷先來,接著寶綻的調門,走高一步:“說什麼真龍下天堂,孤王看來也平常,”他氣勢全開,有大花臉懾人的架勢,“唐室的江山歸兄掌,封你個一字并肩王!”
他的調門已經很高了,寶綻必須比他還高,他兩腳扎穩臺面,一嗓子挑上去:“講什麼一字并肩王!”只聽啪嚓一聲,像是有什麼東西碎了,“你好比人心不足蛇吞象,你好比困龍癡想上天堂,任你縱有千員將,雪霜焉能見太陽!”
這嗓子不愧叫玻璃翠,透得像玻璃,潤得像翡翠,抑揚頓挫、婉轉雍容,別說臺下的觀眾,連張雷的汗毛都豎起來了。
寶綻是最好的搭檔,能激發對手的熱忱,張雷在市劇團七年,從沒有過這麼激動的時刻,仿佛不是他在唱戲,而是戲在唱他。
他穩住心神,慢下來進散板,在這里,寶綻還有最后一次翻高,高度要比全段任何一處都高,可戲到了這關節,已經沒有翻高的余地了,無論是臺下的觀眾、臺上的張雷、側幕的鄺爺時闊亭,還是后臺的應笑儂,都替他捏了一把汗。
可寶綻只是微微一抖扎巾,像個橫刀立馬的英雄、一個睥睨天下的王者,胸中似有大江大河,只從一張嘴奔涌而出:“王伯當——錯保了無義的王!”
這就是《雙投唐》,戲里兩個梟雄,戲外一對魁首,洋洋灑灑一段故事,讓聽故事的人心潮澎湃,久久不能平靜。
寶綻和張雷雙雙回身,走下場門回后臺,大家伙都等著,給他們遞水解行頭,只是文戲,倆人卻像拿汗洗了,濕漉漉相視而笑。
“寶處,”陳柔恩遞手巾,“快擦擦。”
“先把頭掭了,”鄺爺說,“讓寶處坐會兒。”
張雷皺眉,低聲問薩爽:“你們怎麼都叫寶處,”他的意思是不夠尊重,“明明該叫寶團……”
“寶處寶處寶處!”這時小牛急惶惶跑進來,“先別歇!”他拿拇指比著外頭,“客人讓你再唱一段!”
“憑什麼!”時闊亭第一個不干,“都累成這樣了,還唱什麼!”
“就是,”應笑儂敲邊鼓,“說好了只唱一段,咱們寶處是千金嗓,哪那麼不值錢,他讓唱就唱。”
“小儂,”寶綻解開馬褂,告訴牛經理,“你去回吧,我能唱,讓他等一等。
”
“還等什麼等啊,”小牛一臉著急相,生怕錢跑了,“他就三十分鐘!”
“那也得等我把戲服脫了。”
“脫什麼,穿著正好,”小牛要上來拉他,“快上去!”
“師傅教的,寧穿破,不穿錯,”寶綻橫眉對他,神色凜然,“我不能穿著王伯當去唱秦瓊,讓他等。”
嘴長在人家臉上,小牛沒辦法,只得嘮嘮叨叨去了,寶綻也不磨蹭,脫下大褂箭衣,只披一件白衫子,徐徐走上臺。
客人沒走,端端坐在臺下,寶綻上去先鞠一躬,不卑不亢:“對不住,怕您久等,穿著素衣子,清唱一段三家店。”
真的沒有伴奏,褪去所有的喧囂浮華,只用一把赤條條的嗓子,他平實地唱:“將身兒來至在大街口,尊一聲過往賓朋聽從頭——”
《三家店》,也叫《男起解》,這里唱的是秦瓊發配登州、懷念親友的一段,唱腔樸實無華,若說雙投唐是錦緞,它則是布衣,是最沒有彩頭的一出戲,卻讓寶綻三言兩語,唱出了真情實感:
“舍不得太爺的恩情厚,舍不得衙役們眾班頭,實難舍街坊四鄰與我的好朋友,舍不得老娘白了頭!”
他那麼亮的嗓子,唱這一折卻絲毫不炫技,功夫全放在咬字上,京腔徽字湖廣音,娓娓道來,卻絲絲入扣。
客人仍然沒鼓掌,聽著聽著,突然從座位上起身,寶綻以為他要走,沒想到那人順著過道居然走到臺前來,隔著一道雕漆闌干,和他四目相對。
那是一張陽剛氣十足的臉,像七八十年代主旋律電視劇的男主角,醒目的大個子,系著一條墨綠色羊毛領帶,可能是生意忙,鬢角已經有了白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