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掛了,寶綻回過頭,見那仨人像一窩剛出洞的土撥鼠,齊刷刷盯著他:“干嘛?”
“誰的電話?”匡正問。
“前兩天發傳單認識的一個大姐,”寶綻收起手機,“人挺好的,幫我把傳單放在咖啡店前臺,全發了。”
匡正拿眼瞟著時闊亭,那意思是你認識嗎,時闊亭搖頭。
“她找你什麼事兒?”應笑儂問。
“她是做娛樂公司的,說想包裝咱們團,讓我晚上去一趟。”
“這種事兒干嘛不白天說。”應笑儂翻眼睛。
“說是白天上班挺忙的,晚上特地給我空出來的時間。”
匡正和應笑儂對視一眼,統一戰線迅速形成:“咱倆怎麼回事,你跟寶綻說清楚。”接著,他朝時闊亭歪個頭,讓他跟他出去。
匡正比他們大幾歲,人也壓場,說話很好使,應笑儂挑個眉表示知道了,時闊亭立刻跟他下樓。
到樓外,匡正點上煙,遞一只給時闊亭:“那女的沒安好心。”
時闊亭好些年沒碰煙了,匡正這煙勁兒又大,抽得他腦袋疼:“不至于吧,萬一是真想提攜我們呢?”
這幫唱戲的太單純了,匡正吸一口煙,“天上沒有掉餡餅的事,她給這點甜頭,就是想引寶綻上鉤。”
時闊亭覺得他說得太邪乎,像狗血電視劇:“不能吧,再說寶綻一男的,那女的能把他怎麼著。”
“大半夜讓他上家里,”匡正瞇細了眼睛,“你覺得是想把他怎麼著?”
時闊亭瞠目結舌,他只聽說過有錢大老板騙不懂事的小姑娘,還沒聽說過四十來歲女的出來騙小伙兒。
“你們這個地段,”匡正指著眼前這片街面,“前頭是萃熙華都,后頭是高奢街,往西五百米是全市最大的富豪社區,往東半個小時車程是使館區,金融街離這兒也不遠,在這種地方立牌子,不多長個心眼你們還想待?”
時闊亭從沒想過這些,整個人懵了。
“再說你們團這幾個人,”匡正彈了彈煙灰,“身材長相不說了,個頂個的漂亮,歲數還都不大,萬一出點什麼事怎麼辦?”
“你跟我說這些,”時闊亭吞一口唾沫,“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匡正緩緩吐一口煙,“就是讓你平時多給寶綻透透,第一,那個什麼姐別搭理,第二,團里這些人看緊了,你們唱你們的戲,機會和錢別看得太重,看重了,早晚有窟窿等著。”
時闊亭凝重地點頭,點完又覺得不對:“這些話,你怎麼不自己跟寶綻說?”
“我不是你們團里的人,指手畫腳的不好,”匡正把煙掐滅,在職場這些年,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他掂得很明白,“你和寶綻十幾年師兄弟,你說話……”
他稍頓,時闊亭等著。
“肯定比我有分量。”
時闊亭笑了,這話說到了他心坎里。
匡正隨著他笑,如意洲這一伙人,除了應笑儂,沒一個玩得過他的,兩句話就讓他收拾得服服帖帖。
時闊亭和他一般高,挨過來,指著匡正的西裝領子,由衷地說:“你這身行頭,是真漂亮!”
“謝了。”匡正把煙蒂收進隨身攜帶的小煙灰缸,揣回兜里,搭著他的膀子,哥倆兒并肩上樓。
寶綻站在樓梯口,從欄桿旋轉的縫隙間往下望,匡正一抬頭看見他,一片炫目的大紅中珍珠似的一點白,居高臨下,差點把他看迷了。
兩對有緣的眼睛,你望著我,我也望著你,像有千言萬語。匡正的心咚咚跳,他也不知道自己跳什麼,好像高中時第一次約喜歡的女孩子出來,迫不及待,又希望這一刻能無限延長。
到二樓,匡正直奔寶綻,寶綻卻一低頭擦過他,找時闊亭去了:“師哥,拿上琴,走一出《逍遙津》。”
被閃了一下,匡正連忙轉身,見寶綻臨下樓瞥了他一眼,轉瞬的一眼,他卻看出了一種欲拒還迎,一抹欲說還休,鬼使神差的,追著屁股跟下去。
到一樓的戲臺子,寶綻一身便裝站在臺中央,時闊亭一把馬扎坐在下首,胡琴走起,一段二黃導板,寶綻起范兒開嗓:“父子們在宮苑傷心落淚,”回龍一轉,“想起了朝中事好不傷悲!”
空闊的觀眾席,只有匡正一個人,臺上的人沒化妝也沒穿戴,可舉手投足儼然已不是寶綻,一束昏暗的光打下來,一把玻璃嗓,一雙含情目,一悲一嘆,一嗔一怒,都叫匡正移不開眼睛。
這就是京劇,中國這片大地上興盛了二百年的瑰麗藝術,它經歷過巍巍盛世,也飽嘗了戰亂艱辛,如今喑啞無聲,像一個日漸滄桑的老人,在眼前這方小小的舞臺上發出最后一聲嘆息。
匡正走向一排一號,那是他的位子。
他還記得那天寶綻喝了酒,拉著他的手醉眼朦朧:“哥,你是這戲樓的第一個觀眾,這個座兒,我永遠給你留著。”
他徐徐坐下,像一個真正的京劇觀眾,準備迎接一場跨越時空的對話。
《逍遙津》是傳統戲,講的是曹操挾漢獻帝劉協以令諸侯,劉協密詔孫劉起兵討伐曹操,無奈血詔敗露,曹操帶劍入宮,斬殺皇后及其兩個幼子,寶綻唱的這一段正是劉協喪妻后的獨白,悲痛欲絕、凄涼激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