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媽媽做了一大桌子菜,客人不光有寶綻,還有一個姓鄺的老爺子,是時爸爸的拜把兄弟,六十歲了沒兒沒女,后來寶綻才知道,他一輩子沒成過家。
就是這麼一個有些怪異的家庭,卻讓寶綻體會到了久違的溫暖,這個晚上有月色、有歡聲,還喝了一點酒,醉意朦朧中,寶綻跟著大伙看了京戲,是中央臺的中秋票友專場,濃墨重彩的《胭脂寶褶》。
寶綻著了迷,瑰麗傳神的妝扮、抑揚頓挫的聲腔、懲惡揚善的故事,還有時老爺子不時的點撥,打這以后,他一放學就往時家跑,后來干脆把宿舍退了,和時闊亭擠一張床。
“老頭兒,到底誰才是你親兒子!”寶綻來后,時闊亭總是這麼問。
時老爺子便笑著答:“你要是有寶綻一半,如意洲就有指望了!”
如意洲是時家的劇團,一百多年歷史,傳到時闊亭這一代,老生唱不了,小生又不愛唱,眼看著后繼無人的時候,寶綻出現了。
他有一條好嗓子,時老爺子用三個字形容:玻璃翠。高一聲,響遏行云,低一聲,雍容婉轉,滑一聲,一瀉千里,擲一聲,鏗鏘遒勁。寶綻就像他這名字,難覓的曠世奇珍,在這個沒落的小劇團里綻放了。
時闊亭總是嘴硬,說京劇過時了沒人要,打死他也不干這一行,但只要寶綻動嗓子,一定是他擎著個胡琴坐在下首給他托腔。
在行家耳朵里,時闊亭的琴拉得不算好,可說不清是什麼理兒,只要是伺候寶綻,他手指頭上就像開了花兒,每一字、每一韻,都裹得嚴嚴實實、毫厘不爽。
“咱倆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在學校,沒人的地方,時闊亭搭著寶綻的肩膀,臭不要臉地感慨。
寶綻斜他一眼:“誰跟你是一對兒。”
“哎你別不信,”時闊亭學著電視劇里的流氓惡霸,捏他的臉蛋,“你要是女的,指定得嫁給我。”
寶綻甩開他的胳膊,轉身就走。
“哎!”時闊亭喊他,“按輩分我是你師哥,師哥沒叫走,你上哪兒去!”
寶綻不情不愿的,站在原地。
“話說回來,”時闊亭拽了他一把,重新把他搭住,“你還沒正經拜過師呢。”
“拜師”兩個字讓寶綻露出了向往的神情。
“得讓我爸給你辦一個,”時闊亭挑起他的下巴,“拜了師,你就是我家的人……”
寶綻拿胳膊肘狠狠給了他一下。
晚上回家,時闊亭替寶綻去提拜師的事,寶綻在門口等著,好一會兒,時老爺子在屋里叫他,他深吸一口氣,推門進去,見時闊亭低著頭。
“寶綻,”時老爺子說,“我不能收你。”
寶綻立在那兒,一下子蒙了。
“京戲……”時老爺子嘆一口氣,“沒落了,不光京戲,過去的玩意兒再好,現在的人不愛,也得死。”
寶綻想說“我不在乎”,可心里難受,張不開嘴。
“我們時家是沒辦法,代代干這個,可你不一樣,”時老爺子走到他身邊,“你可以去考大學,讀研究生,出國,到電力、銀行去工作,”他摸摸他的頭,“我們做長輩的,不能耽誤你。”
寶綻乖乖點個頭,說知道了,可回到屋里,他紅了眼睛。
之后的日子還是那樣,每天和時闊亭上學、斗嘴、吊嗓子,一起中考,一起上高中,高三那一年,課間,馬上要響上課鈴,老師已經進教室了,時闊亭接著個電話,書包都沒拿就往外跑。
年輕的英語老師橫眉立目:“時闊亭,你干什麼去!”
時闊亭頭也沒回:“我媽讓車撞了!”
寶綻一聽,騰地從座位上起來,英語老師從黑板槽里拿起教鞭:“寶綻,他媽撞了,有你什麼事!”
寶綻收拾好兩個人的書包,往背上一甩,從她面前跑過去:“他媽就是我媽!”
到了醫院,人已經拿白布蓋上了,時闊亭沖進屋,寶綻手一松,書包掉在地上。
屋里站著很多人,除了時老爺子,還有兩個警察,架著一個戴手銬的家伙,那人傴僂著背,滿身酒味兒。
是酒駕,時闊亭瘋了,揪著那家伙沒命地打,警察把他往后推,寶綻想上去幫忙,這時手機響,是他后爸,寶綻沒管,那邊卻較勁兒似的打個沒完。
“喂!”寶綻接起來就吼,沒想到那邊的嗓門比他還大,“小犢子!你媽呢!”
寶綻扭頭看著時闊亭,顧不上跟他擲氣:“不知道!”
“操他媽的臭婊子!”
“不許你罵我媽!”
“你媽,”那邊有磨牙聲,“你媽他媽跟人跑了!”
寶綻怔住了,耳朵里嗡地一響,什麼也聽不到。
“操他媽!我以為她能帶著你呢!”他后爸還在電話那頭咆哮,“小犢子!往后咱倆沒關系,少讓我看見你!”
電話掛了,寶綻扶著墻站不住,一屁股坐下來,屋里,時闊亭也坐在地上,滿臉的淚水,兩手拳峰上都是血。
從那天開始,一切都變了,時闊亭仿佛一夜之間長大了,不再開玩笑,也不再編鬼故事。時老爺子所剩不多的黑發全白了,他曾經笑著教寶綻唱、念、做,現在卻拿著藤條,逼寶綻劈腿下腰。
寶綻徹徹底底沒了家,時家就是他的家,時老爺子摁著他給他開胯的時候,他哭著去攥時闊亭的手,一聲聲喊著“師哥”,因為時闊亭會疼他,會在夜里給他揉腿,喂他偷偷買來的零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