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應笑儂撇嘴:“天底下沒有比你更傻的人了。”他是說他飛蛾撲火,頭破血流也要撐起如意洲。
“對了,今天有人夸我年輕了。”
應笑儂把東西拾掇好,擦擦手:“誰這麼不開眼?”
寶綻遞水給他:“鄰居大哥。”
“他那是不了解你,”應笑儂瞧見他手上的銀鐲子,“你呀,臺上臺下是兩個人。”
臺下像鶴,到臺上就成了虎,一亮嗓響遏行云,一轉睛睥睨千軍。
“認識你七年了,”應笑儂伸小指勾住那段銀弧,“這鐲子都小了。”
是呀,七年了,寶綻和他認識那年二十一,上大三,是在唱旦角的龔奶奶家里,他替時闊亭去借琴。
時闊亭是時老爺子的獨子,可天生不是唱須生的料,開蒙學小生,后來改操琴,從寶綻唱戲的第一天起,就給他當琴師。
龔奶奶的琴很有名,據說經了三代人的手,弓子上都繞著魂,寶綻想去借來,給時闊亭打一把一樣的。
他記得很清楚,那天是星期三,學校下午沒課,剛進龔奶奶家的樓棟,就聽見樓上有金玉聲:二十年拋甲胄未臨戰陣,難道說我無有為國為民一片忠心!
是《穆桂英掛帥》“一家人聞邊報雄心振奮”一折,說的是北宋年間,楊家將為國傷亡慘重,佘太君率后人回鄉歸隱,二十年后,西夏犯境,穆桂英以大局為重,擎帥印再度出征的故事。
一段西皮散板,重處捶人的心,輕處拿人的神,水靈靈綿密密一把好嗓子,纏在人耳鬢間,唱進人心坎里。
敲了門,龔奶奶給開的,龔爺爺逆光坐在客廳沙發上,膝上就是那只老胡琴,廳當間站著一個十八九的男孩,一頭略長的黑發,眉目像拿漆筆點過,櫻桃口尖下頜,活脫脫一個穆桂英從畫兒里走出來。
他身段筆直,左手端在胸前,作擔帥印的樣子,正唱到快板:猛聽得金鼓響畫角聲震,喚起我破天門壯志凌云,想當年桃花馬上威風凜凜,敵血飛濺石榴裙!
腔是腔板是板,字字珠璣,如一把磨得飛快的刀赫然從耳際劃過,留下的是英氣,還透著絲絲的甜。
那人眼神一轉,龍睛鳳目對著寶綻,接著唱:有生之日責當盡,寸土怎能夠屬于他人,番邦小丑何足論,我一劍能擋——
一個氣口,寶綻隨之屏息。
那人臉上微帶著笑意,裊娜地唱:“百萬的兵——!”
“好!”寶綻拍掌叫了個好,龔爺爺的胡琴罷了,笑呵呵站起來:“寶綻來啦,喏,琴給你。”
寶綻要接,一只手從當間攔住:“慢著,”應笑儂回頭叫龔奶奶,“老師,這琴為什麼給他?”
他叫“老師”,而不是“師傅”,看來只是臨時學藝的,“琴我借兩天,”寶綻微笑,“用完就還。”
應笑儂一雙驕矜的眼,上下把他看看,松了手,“你也是老師的學生?”他瞧見寶綻左手戴的銀鐲子,“學多久了?”
他這麼問,是把寶綻錯當成了青衣。
“我是老生,”寶綻把琴套在袋子里,小心收好,“最開始也學過青衣,一撂下就再沒動過這一門。”
“哦,”應笑儂一聽不是一個行當,渾身那股攀比的勁頭去了不少,“看你的模樣,我以為不是青衣就是花旦呢。”
寶綻瞧著他,怎麼看怎麼喜歡,搖了搖頭:“你現在跟哪兒唱呢?”
應笑儂傲慢地一轉身:“還沒定。”
“那來我這兒吧,”寶綻立刻邀他,“我們團正缺一個大青衣。”
應笑儂半轉著身,眼尾一挑:“你們那兒?”他艷冶地笑,“市京劇團還是國劇院,你做的了主嗎?”
他這麼一問,寶綻才明白,人家的心高著呢,所謂“鳳凰非梧桐不棲”。
“我們……是個私人團,”寶綻鄭重地說,“叫如意洲,有一百來年歷史,我是當家的,你要是來,我掃席以待!”
應笑儂轉過去,淡淡地說:“不了,謝謝。”
龔奶奶在旁邊聽著,過來拽寶綻:“奶奶做了茴香餃子,吃一口?”
寶綻是吃過飯來的,但他懂禮,從不駁長輩的面子:“吃!”
龔奶奶笑著拍他的手背,又問應笑儂:“笑儂呢?”
“不吃了,”應笑儂收拾好東西,背上包走到門口,點個頭,“謝謝老師。”
啪嗒,門關上,寶綻像丟了無價之寶似的,盯著那扇門不動彈,龔奶奶搖他的手:“別看了,人家和咱們不是一路人。”
寶綻不明白她的意思。
“奶奶看了一輩子人間煙火,一眼就瞧出來了,那孩子是大戶人家,他唱戲呀,就是圖個樂兒,”龔奶奶把餃子端上桌,“他嗓子好,模樣也標致,雖說是票友,但把我們這些還活著的老青衣學了個遍。”
時老爺子在世時說過,有些人學戲是鉆,恨不得把腳下的一條路走到盡頭,有些人是蝶戀花,戀完這一朵又戀那一朵,到最后也不知道哪一朵是自己的。
寶綻把目光收回來,坐到桌邊,面前是一大盤熱氣騰騰的餃子。
再見著應笑儂,是兩個月后了,在市京劇團的面試大會上,寶綻托人混進來,想看看專業院團的路子。
要進市京劇團的編制,先得在網上報名,參加筆試和資格審查后進入面試,面試是專業測試,一人一出折子戲,應聘者一水兒是戲曲學校的畢業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