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匡正第一眼見到寶綻,記住的是他眉間額上窄窄的一道胭脂紅。
那是個盛夏,高天、流云、蟬鳴,巨大的城市匍匐在喧囂的暑熱中,匡正在十字路口等信號,他開的是保時捷Panamera,騷氣的游艇藍,一體式貫通尾燈亮著華麗的紅閃,車如其人。
他戴一只萬寶龍計時碼表,看一眼,十點過十分,車里冷氣很足,彌漫著淡淡的須后水味,接著他碰了碰自己的右頸。
襯衫是新做的,在走馬灣一家臺灣人經營的高訂店,領子略高,有復古的調調,塞了刻著他名字的純銀領撐。
領口處的皮膚有些疼,那里有一道細小的傷口。
今早刮胡子時他走神了,刀頭見了血,“Shoot!”他罵了一句,扭開明礬筆對著鏡子止血,鏡中的臉鋒利鮮明,帶著毫不掩飾的侵略性,那是大把鈔票堆起來的自負。
不是個好日子,匡正想,掛擋開過通往老城區的路口,邊研究路牌,邊從手機里翻出地址:南山區白石路106巷56-2號。
他緩緩打過方向盤,在明顯老舊的街路上穿梭,這里緊挨著市中心,但與高樓林立的商業區不同,南山的氣息是萎靡的,帶著舊時代的霉味兒,路兩旁是日占時期的紅磚房,還有被遺忘了的名人故居,不少是市級文保單位,可以預見,未來十年這里還會是這幅半死不活的樣子。
匡正穿過狹窄的長巷,在一條自來水管爆裂形成的小溝邊停車。
56-2是一棟二層小樓,樓面南墻上砌著一顆龜裂的五角星,典型的五十年代建筑,黑洞洞的大門口掛著一塊豎牌,油漆剝落,匡正認了認,是個劇團。
他進門,左右各有一條走廊,因為屋門全關著,樓道里沒有一點光,樓上傳來二胡之類的弦聲,時斷時續,還有人在大聲說話。
老式樓梯正對著大門,匡正走上去,胡琴聲變得刺耳,左邊走廊上有一扇開著的門,窗外的日光穿過房間,在門前的水泥地上潑下方寸雪亮。
匡正邁步過去,一腳踏進那片光暈,然后愣住了。
屋子不大,當中的舊沙發上靠著一個人,沙發棕紅色的皮面泛白開裂,那個人裹著一身錦繡綾羅,厚底靴蹬在小茶幾上,向門口看來。
匡正無法不和他對視,那人眼窩里揉滿了胭脂,眉間有一道窄窄的紅,直沖到額上,一把長發扎在頭頂,搭過來披散在肩頭,兩肩松松罩著一件黑緞大氅,繡滿了彩云飛鶴,里子是湖藍色,滿繡著蓮花,里外交相輝映。
他身后正上方,斑駁的墻面上掛著一幅中堂,濃墨寫著“煙波致爽”幾個字。
這是和西裝領帶截然不同的又一種男色。匡正直視著那雙胭脂眼,他從沒見過這樣精彩的眼睛,像有月光在里頭流淌,又像是猛虎,在深山月色下孤寂回頭。
走廊上有人喊:“喂,你找誰?”
匡正轉身,遠遠站著一個人,是個光頭,手里橫著一把表演用的長刀。
“我……找一位姓段的先生。”匡正硬著頭皮過去,腦海中留下了一個綺麗的殘影,和一道小劍似的窄紅。
“我們這兒沒有姓段的。”光頭拿刀朝他比劃。
匡正還要說什麼,身邊的一扇門從里頭拉開,門后是個年輕人,長著一張漂亮得過分的臉,眼神像刀,快速把匡正刮了一遍。
“進來吧。”年輕人說,聲音不大,但很好聽。
匡正跟他進屋,帶上門,眼前是成排的戲服,窗外有風吹進來,揚起一派紅粉裙裳。
“你可不像個律師。”年輕人說。
他二十五六歲的樣子,一頭干凈的短發,穿著一條設計感很強的黑裙子,腳上是廉價的羅馬式涼鞋,在陰與陽之間找到了一種微妙的平衡。
“你是段先生?”匡正向他確認。
年輕人沒回答,而是繼續猜他的身份:“也不像財富顧問,你這個打扮……”他掃一眼匡正的領帶,很扎眼的花色,“像是投行的。”
他說對了,匡正順勢掏出名片:“做兼并收購的。”
年輕人接過名片,看都不看,撕碎了扔到窗外:“我爸叫你來的?”
談話節奏完全被這小子掌控著,匡正拎了把椅子,木頭的,八九十年代那種,戳到他面前,解開西裝扣子坐下:“我不認識你父親,是我老板讓我順路來捎個話,段先生,令尊想讓你回趟家。”
年輕人靠在桌邊,低頭刷一支玻璃頂花,沒出聲。
匡正是萬融銀行投行事業部的VP,這個職位號稱副總裁,其實就是負責某項業務的總經理,而他所說的老板,則是公司投行部的老大,董事總經理白寅午。
“行,我知道了。”穿裙子的小子說。
匡正從破椅子上站起來:“那我送一下段先生。”
年輕人不耐煩地背過身:“話捎完了,沒你的事兒了。”
匡正很多年沒被人這麼下過面子,語氣硬起來:“老板讓我‘捎話’,可不是真的只捎個話。”
而是要把事情辦成。年輕人半轉過身,一臉看戲似的譏誚:“喲,那真對不住,我七八年沒回過家了,也不打算回去。
”
“你知道萬融的投行部有多少個VP?”匡正一米八五的個子,居高臨下瞧著他,“我老板挑我來,就是覺得我比別人強,我必須證明他這個判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