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宣燎挪了下位置發出聲響,他又“醒”了,偏頭看過來,眼神沒有溫度,對待戰利品一般。
“身體怎麼樣?”比起為什麼離開醫院,傅宣燎更擔心時濛的傷,“還疼嗎?”
聽到“疼”字,時濛短暫地怔住,然后左手松開方向盤撫上胸口,不說話。
傅宣燎被綁了手,行動卻是自由的。他試探著往前挪了兩步,在時濛面前彎下腰:“讓我看看傷口。”
唯恐時濛在消失的半天里出什麼狀況,他傷在肋骨,本就該臥床靜養。
傅宣燎伸著手腕被縛的兩只手去碰時濛緊扣的衣襟,想查看傷口是否開裂,卻被時濛扭身躲開了。
時濛不讓碰也不讓看,半晌才背對著他道:“沒了。”
什麼沒了?
傅宣燎本想追問,看見時濛仍固執地按著胸口,忽然想到那個火焰形狀的文身便是在此處,掌心之下胸肋之上。
現在那個文身已經沒有了,時濛斷掉的肋骨就在這個位置,它被連同皮膚一起踢爛了,再被手術刀劃開,就算愈合也只會留下一道難看的疤。
原來是火焰沒了。
來不及為聽懂時濛的話高興,傅宣燎看著他瘦削的身影,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倉皇感在心中升起。
比看到他渾身是血毫無生氣的樣子還要倉皇。
傅宣燎好像明白了時濛把他弄來這里的目的。
“我們回去吧。”傅宣燎說,“現在離岸邊不遠,返航很容易。”
時濛目視前方,不予理會。
“餓嗎,要不要吃點東西?”
還是不答。
“你的狂犬疫苗還沒打完。”傅宣燎找其他理由,試圖說動他,“如果不打完的話……”
時濛冷不丁接話:“會死,對嗎?”
傅宣燎愣在那里,看著時濛雕像般波瀾不驚的側臉,淡色的唇翕張,說著他最害怕聽到的話。
“死就死了。”時濛再度扭頭看他,“你不是希望我死嗎?”
這回,時濛并沒有將生死當做籌碼。
他是真的不在意了。曾經以為得不到傅宣燎的愛就會死,結果他非但沒死,還茍延殘喘地活到了現在。
可見口頭的詛咒并沒有什麼效果,不過逞一時口舌之快,將對方震懾住,多試幾次便如同狼來了的故事,成為一場笑話。
因此時濛說這話并非想傷害誰,他只是陳述事實,傅宣燎被他心死神滅般的語氣嚇到也是偶然的收獲。
“我沒有……”
傅宣燎只起了個頭,就放棄了辯解。如今的局面下,他已沒有立場為自己開脫。
他以為時濛因為電話里那句話傷了心,他怕時濛鉆牛角尖,絞盡腦汁想其他理由喚醒時濛對于生的欲望。
“警方已經在調查了,你不想早點抓到傷害你的人嗎?”
時濛轉回頭去,對此毫無興趣。
“那你知道……被調換的事嗎?”傅宣燎有些猶豫,卻不得不說,“其實你才是李姨的兒子,李姨是你的親生母親,你不是沒有人——”
他想說,你不是沒有人愛,那個姓楊的女人不喜歡你也不是因為你不好,還有以后會有很多人對你好,包括我。
然而話被打斷了,時濛的聲音很淡,卻力道十足:“我知道。”
那天躺在雨里,時濛抓住最后一縷模糊的意識靜靜地思考,將所有奇怪的細節都串聯起來,它們都指向同一個結果,便是傅宣燎告訴他的結果。
可是知道了又能怎麼樣,時間能退回二十五年前嗎?就算能,誰能保證這回還是不出錯?
就算萬幸沒出錯,人生就一定能按照預設的軌跡前行?那麼多障礙和變數,統統都可以無視掉嗎?
時濛甚至不知道愛應該是什麼模樣。
他都沒有感受過愛,怎麼知道愛到底好不好?
所以就算得不到也沒關系,他不想要了。
船在海上飄飄蕩蕩,傅宣燎的心也隨之浮浮沉沉。
而時濛像一根燭芯浸了水的蠟燭,怎麼也點不著。
如果說在上船之前,傅宣燎還抱了點希望,覺得時濛從醫院里跑出去后又回來找他,是因為念及舊情,是因為還想繼續這段關系。
他甚至天真地以為,把時濛找回來之后,他們可以重新認識,重新開始。可他忘了他們錯位的關系經年累積根深蒂固,他們的起初就與美好二字背道而馳,不可能因為身份和觀念的轉變,或者誤會的解開,就能將已經潰爛的傷口治愈得毫無痕跡。
如今他來不及思考不想時濛放棄的原因,只著眼于當下,希望時濛先打起精神活下去。
時至今日,傅宣燎才終于肯承認,當時看到時濛坐在窗臺上搖搖欲墜,他更擔心的是時濛的安危,而非那幅畫。
然而他想不出其他能吸引時濛的東西。從前他什麼都不需要做,光是待在那里,時濛就一個勁貼上來,以至他從來沒有想過時濛究竟喜歡什麼。
傅宣燎看見時濛從桌板下的抽屜里拿出一疊紙,還有一支削得很短的鉛筆。
時濛想用右手拿筆,舉起來才想起受了傷不能動。他沉著臉看起來有些生氣,到底還是想畫,改用左手執筆,在紙上不甚熟練地勾勒線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