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時濛再度在神智昏聵中醒來,依稀能看見床頭來回踱步的身影,聽到對著電話焦急的說話聲。
“宣燎,你快回來看看吧,他不肯去醫院,也不吃藥不喝水……我怕再這樣下去,就要、就要……”
上了年紀的人懷著對生命的敬畏,總會忌諱那些不吉利的字眼。
可時濛不信鬼不信神,他嘴唇翕動,無聲地把話接了下去——再這樣下去,就要死了。
死不可怕,沒有人在意他是死是活,才最可怕。
好在他賭對了,默數二十遍一到一百后睜開眼,傅宣燎的面孔在眼前逐漸清晰,伴隨著急促的呼吸。
還沒來得及對他露出笑臉,時濛就被扯著手腕從床上拉起來。
手心傳來非同尋常的熱度,傅宣燎臉色差得嚇人:“走,去醫院。”
時濛卻死死抱住門框,蹲身賴著,用身體的重量與他的力氣抗衡,不肯跟他走。
幾乎將人拖行到房間外,蔣蓉看了害怕,上前勸道:“你不能這樣,他還在生病啊。”
傅宣燎忍無可忍,扭頭吼道:“你想死在這里嗎?”
想法被證實,坐在地上的時濛笑起來:“你不想我死……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死。”
原來他抱著《焰》在窗臺上搖搖欲墜之時,傅宣燎眼神中的驚懼也有屬于他的一部分。
時濛復活了,在傅宣燎氣急敗壞趕回來的那一刻。
他不想去醫院,抓起蔣蓉準備在床頭的退燒藥扔進嘴里,喉結一滾,干咽了下去。
他臉色蒼白如紙,身上卻燙得厲害,看著傅宣燎的目光也是炙熱的,像在看一件好不容易捕獲的戰利品。
這麼一折騰,傅宣燎連罵他瘋子的力氣都沒了。
這種傷敵八百自損一千的招數,大概只有時濛這個瘋子中的瘋子才干得出來。
晚上,熱度退了些,時濛去廚房拿了開瓶器和兩只杯子,將擺在桌上多時的酒倒給傅宣燎喝。
“家里也有酒。”他說,“以后不要去鶴亭了。”
傅宣燎問他:“這酒里不會也下藥了吧?”
時濛怔住,而后短促地笑了一聲:“你都回來了,還下什麼藥?”
傅宣燎開始覺得時濛是真的瘋了。
他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酒,面向傅宣燎遙遙舉杯,用很輕的聲音說:“謝謝你救了我。”
傅宣燎不知道他指的是哪一次,嗤道:“所以,你就是這麼報恩的?”
被質疑的時濛有些著急,他放下酒杯,從椅子上跳下來,曲腿膝行爬上床,一面拉扯著傅宣燎的衣服,一面附在傅宣燎耳邊:“聽說發燒的時候里面很熱,要試試嗎?”
滾燙氣息灼燒著身體里正在運作的每一顆細胞,傅宣燎覺得自己也快瘋了。
再晚一些,趁時濛睡著,傅宣燎起身到陽臺吹風,恰好手機振動,便接了起來。
對面的時思卉聽到呼呼的風聲,問:“你在外面?”
“沒,在家。”傅宣燎心浮氣躁,“有事說。”
“也沒什麼事,就是告訴你一聲,我們準備好了,到時候集團元老都會站在我們這邊,幫我們以原始出資額拿下那百分之十的股份。”
“嗯。”
“你那邊呢,決定了嗎?”
傅宣燎轉身,看向房間床上的時濛,他睡得正香,并不知道自己即將面臨怎樣的眾叛親離。
不過這樣鐵石心腸、冷血惡毒的人,能親手奪走他珍貴的東西,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傅宣燎覺得自己應該高興、快活才對。
等他一無所有,自己也不必再受他牽制了。
這麼想著,傅宣燎無視了那零星一點可以歸類為不舍的念頭,轉過身去,對電話說:“決定了,我幫你們。”
忽而一陣風自半敞的窗口吹進來,輕輕撩動額前的發,沉睡中的時濛一無所知,只將被子抱得更緊。
夢中,他不必攀高山越險峰,也無需傷人傷己,便能飲到賴以生存的泉水,也能觸到近在咫尺的太陽。
第28章
(上)
與一團糟的“借住”生活相比,時濛的學習生活比他想象中輕松。
馬老師帶學生全看緣分,從不布置條條框框的主題限制學生發揮,上課的主要目的就是讓學生放開手腳自由創作,下節課再欣賞討論上節課的作品,教學松弛有度,節奏有條不紊。
時間上也不橫加控制,他堅信藝術來源于瞬息的靈感,若是把畫作當成作業一樣設置交稿時間,會磨滅創作熱情和本心。
因此時濛很少去學校,每每最新畫作完成,撥通馬老師的電話,對方多半也不在學校,有時候約在美術館碰面,有時候在茶館,最離譜的一次在公園,因為他老人家晨跑累了,一時半會兒不想挪地方,讓時濛直接過來。
時濛背著畫趕過去的時候,遠遠看見前面有人群聚集,走近了才發現馬老師站在人群中央,雙手握著根拖把似的地書筆,在地上畫著什麼。
由于地書的局限性,畫出的山巒層次不明,陽光照射下干得也很快。路人們不知道他畫的是什麼,看了一會兒覺得沒意思就走開了,馬老師卻畫得熱火朝天,左一筆右一劃,仿佛剛才在電話里說累得不想動的另有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