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人只知道傅家和時家交好,好到不介意讓兩個兒子落實聯姻,卻鮮少有人知道當年時家夫人因為傅家少爺對時家小姐百般抗拒,反而對她唯一的兒子情有獨鐘,從勃然大怒到竭力反對,險些和傅家鬧掰的事。
這便是李碧菡說出那番話的因由。
高樂成笑了起來:“也是,當年你和時沐的事在圈子里鬧得沸沸揚揚。”
許是真累了,傅宣燎后仰身體陷在沙發里,兩條長腿隨意支在地上,瞇著眼沒什麼表情。
觀察了下傅宣燎的臉色,高樂成又忍不住好奇:“那你怎麼想,從是不從?我瞧著時家老爺子還挺偏袒這個外頭撿來的兒子,他要什麼就給什麼……”
差點又踩雷,好在高樂成反應快,忙扯回正題:“反正擺在面前的就倆陣營,看你怎麼選了。”
旁觀者能參透的,傅宣燎自然也能發覺。
關于談話的目的,雖然李碧菡點到即止,可她無非想為自己爭取最大的利益,兒子不在了還有女兒,總之這偌大的家業不能便宜了“外人”。
只能怪時家老爺子思想傳統,撿來的孩子都能分得百分之十以上的股份,也不怕他拿著燙手。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傅宣燎抬手撐住額角,“況且他錯漏百出罪行累累,無論我選不選、選哪邊,都自有人收拾他。”
這話說得涼薄,高樂成都咂摸出幾分寒意。他倒了杯酒遞過去,沒正形道:“好好一個大美人,你舍得?”
傅宣燎腦海中不期然出現幾個小時前,時濛從座椅上跳起,赤著腳向自己跑來的樣子——眸中光芒閃耀,發梢隨步履飛揚,夕陽鋪在身后,美得像幅畫卷。
可惜短暫的溫情抵不過長久的算計與禁錮,手臂一動,腕骨連著掌骨處的新鮮傷口,牽起的痛感避無可避地撥動神經。
全都不是他想要的,都是被強行塞到手中的。
如此想著,傅宣燎的面色愈發陰沉,接過酒杯仰頭一飲而盡。
“逢場作戲罷了,有什麼舍不得。”
黑夜悄無聲息地進行著,時家大宅闃靜無聲。
這幢宅院是幢民國時期留下來的老建筑,修修補補許多年,到底比不上新樓踏實穩固,每到秋冬,北風便順著墻縫往屋里鉆。
久未修葺的閣樓尤甚,生怕屋里干濕失衡影響畫紙和顏色,時濛暖氣都不開,在畫架前站到夜深,手僵得拿不住筆才停下。
這次畫的是一幕與冬天有關的景,白雪皚皚,陸地荒寒,一個人形單影只地走在其中,日光在山野禿枝間靜靜移動。關燈下樓的時候,一個人的腳步聲清晰可聞,時濛幾乎能沉浸般地感受到畫中人的寒冷。
穿過二樓走廊,時濛低頭看了一眼盡頭那間房的門地縫,有光,里頭的人還沒睡。
樓下只停了兩輛車,時懷亦今天沒回家。回到房間,時濛盯著桌上放著的湯碗看了很久。
記憶中第一次見到用如此精致的碗盛的湯時,他都不敢伸手去接,唯恐把碗碰臟。
后來他長大了,明白了這碗湯存在的意義并不是擔心他受涼,而是象征性地走個過場,那個名叫李碧菡的美麗女人對他笑也不是因為喜歡。畢竟沒有誰的喜歡是分兩面的,當著旁人笑得溫柔,無人的時候又冷若冰霜。
時濛也說不清自己為什麼還記得這些,或許跟孫老師家的貓喜歡挨著他一樣不講道理,睡前,他還是把這碗涼得鉆心的湯喝了下去。
半夜驚醒,時濛警覺地豎起耳朵,只聽到北風拍打窗戶的聲音。
胃部隱隱作痛,他下床走到衣帽間,從里側抽屜的最里層摸出一件看尺寸并不屬于他的毛衣。
抱著毛衣躺回床上,嗅著已經幾乎聞不見的味道,時濛還是睡不著。
可能是煙癮上來了,他想。
欲望沒被滿足的時候,所有平時忽略的感官都蹦出來刷存在感,令時濛又想起了一些不愉快的事。
比如小時候和那兩個人一起學畫畫,自己永遠得不到老師的夸獎;
比如明明出生在同一天、同一家醫院,自己卻要喊那人“哥哥”;
再比如,傅宣燎今天來家里了,他們擁抱,接吻,可是傅宣燎走的時候沒來同他告別。
為什麼不來呢?
猛地從床上坐起來,時濛打開上了密碼鎖的床頭抽屜,從里面拿出個文件單,再掏出一沓紙,借著窗外院子里的燈光翻看。
一張接著一張,可這并不足以壓制煩躁,時濛只好摸一根煙捏在手里,不能抽,就把過濾嘴擰折,讓烤干的煙草落在掌心,揉出能讓人身心放松的香氣。
他逐字逐句地摳,神經質般地苛責,煙草的味道涌入鼻腔時,突如其來地想起上回傅宣燎聞到煙味的反應。
——傅宣燎不喜歡,不可以再讓他聞到。
接收到指令的時濛再度下床,飛快行至陽臺,將窗戶全部打開。
下一秒,灌入室內的風吹起床上攤放的紙,窗簾跟著飄蕩,胡亂地映在白墻上,參差交錯,堪比幢幢鬼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