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次認真調整呼吸,額上青筋暴起,緊盯著虞盛云:“你閉嘴。”
“我有說錯嗎。”虞盛云音調冰冷:“整日追求虛無縹緲的浪漫, 活得渾渾噩噩極度荒唐,二十八歲了還像一個小孩兒一樣任性,由著我拿著你的把柄,當初我該帶你一起走的。”
“帶我走?”程隔云竟然慢慢笑了。
“關你什麼事?”他不會等待虞盛云,再次問她:“你有什麼資格管我?”
“我是你母親。”
“我媽死了二十八年了,我從小到大都知道這一點,她生我的時候難產死掉了。”程隔云左手握拳抵在桌上:“還有,我不準你提我父親的名字,你是最沒有資格評價他的人。”
虞盛云的臉開始發白,但很快定住神色:“我不想的。你六歲的時候,我來接過你,他都準了,但是你不肯走。”
“我現在也不會愿意和你走。”程隔云重申:“不準你再提他。”
虞盛云神色一滯,興許也是為他對于這一點的執拗而感到意外。
她合上雙眼,精致的面容終于出現了一絲一毫的坍塌,像是被供養的神像因為年久掉了一塊,從此開始不斷的脫落:“當時我要走,你父親是同意了的。”
用“你父親”來稱呼程彧,對于她來說或許已經是一種妥協與讓步,然而并不會被程隔云所認可,這是他心上最敏感、最不可觸犯的點,哪怕還沒碰到,只是稍稍試探,都足以讓他火冒三丈。
“那也是你自己要走的。”位置開始不斷互換,高高在上的人變為程隔云:“他沒有對不起你,你要走也沒什麼錯,只是我恨你而已,我個人的情緒,我恨你而已。
”
六歲的時候,一個陌生的女人忽然到了他家,那女人很好看,周圍縈繞著淡淡的香氣,看上去卻冷冷冰冰,讓他不敢接近。
他父親告訴他,這是他的母親,問他愿不愿意去和母親住在一起。
“媽媽不是已經去世了嗎?”程隔云搖搖頭:“我沒有媽媽。”
程彧于這一點糾正過無數次,但顯然無濟于事:“我說過啦,媽媽只是不和我們住在一起,并不是去世,這就是你的媽媽。”
程隔云看著那個女人,再度搖頭,抱緊了程彧的腿,始終不肯離開。
十二歲的時候,那個女人再次來到他家,還是和記憶里一樣的美貌,還是問他愿不愿意和她居住在一起,被程隔云再次拒絕。
那時候他已經不只會抱著他父親的大腿逃避了,而是會在一旁靜靜地喝水,然后認真堅定地說他很不喜歡和別人住,所以要永遠和爸爸住在一起。
十八歲那年的夏天,他結束了高考,那個女人也再次來到,程隔云還是直接拒絕。
他知道了這個女人姓虞,叫虞盛云,但并不回頭看她一眼,只是慢條斯理修剪著玫瑰花的花枝,然后告訴她:“我不認識你,你請回吧。”
那時虞盛云主動和他說話了:“為什麼?”
程隔云微微擰起眉頭,十八歲的他尚且無比單純幼稚,只是覺得奇怪,反問:“怎麼會有為什麼?不想就是不想啊。”
“我有很多財產。”虞盛云向他解釋。
“哦,”程隔云剪下枯枝,保持禮貌:“可是我也真的不缺錢。”
“你不想去體驗別的生活嗎?”虞盛云試圖挑起少年內心的那一點躁動。
“我不想啊。”程隔云仍舊背對著她,微微一笑,能聽得出心情很好,像是窗欞邊的小鳥,好像下一刻就能躍上枝頭哼出歌來:“只要像現在這樣,每天能讀讀書,種種花,練練字,我就很開心。”
他那時候的脾氣也比現在要好上太多,再次提醒虞盛云:“你請回吧,你所有的一切,我真的都不需要。還有,我想請你真的不要再來找我啦,因為下次我的答案肯定還是拒絕。”
聞言后,虞盛云在他背后站了很久,看著他悠悠然地修理花枝、剪下一朵朵玫瑰,然后用籃子認真裝好。最后她終于出聲:“除了長相,從你其他方面看來,真的一點不像是我的兒子。”
“我為什麼要像你?”程隔云被她說得莫名其妙,終于放下花剪,回頭很是詫異地看了她一眼。他像個較真的小孩兒,正色道:“我是程隔云,程隔云就是程隔云,是獨一無二的,不像任何人,也不會像任何人。”
他是被程彧用所有愛意灌溉出來的孩子,他從不會覺得自卑,深知自己對于很多人來說都是最獨特的,即便偶爾有小脾氣,但他也總是快樂。
說完話后他又自顧自地去做自己的事情,許久之后他意識到不對勁,再回頭,才發現虞盛云已經離開了。
程隔云天真以為那是一個是結尾,想著這次之后,女人大概不會再來找他了。
他抱著花瓶上樓,哼著歌將花放在父親的桌前,然后笑著出去找同學打籃球。
而他沒有看到這其實只是一個開始,一個深淵,才剛剛在他面前露出了不到十分之一的猙獰可怖。
不久后,父親的自殺宣告了夏日的終結,他在呆滯中接受了這個事實,卻依舊不肯將父親火化。等他從悲傷里緩過勁時,才瘋了一樣的翻看父親的日記,企圖找到一點點原因,一點點讓父親這樣果斷地拋棄他而去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