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唐納笑起來, “我脾氣好嗎?”
“嗯。”莫如男點頭, “我生氣的時候, 我父母通常只會更生氣。我父母生氣的時候, 我也會更生氣。我們就是比誰更生氣, 鬧得越兇的人就越厲害。”
啊……
唐納了然地點點頭。
難怪她行事這麼偏激沖動, 原來是從幼時就被養成了情緒的條件反射。
想到這里, 唐納繼續笑,面帶春風化雨般的開朗,“可是, 生氣難道不是別人用自己不舒服的方式對待自己, 而產生的情緒嗎?”
莫如男眨著眼睛歪著頭, 好像更不解了。
她先前就覺得這小孩能言善辯,目前交流起來發現,他遠比自己想象的要成熟得多。
小孩繼續說:“別人用自己不舒服的方式對待自己了,就應該讓對方知道。我們的每一個小情緒,都值得自己好好呵護、也值得別人認真對待!”
這話很有道理,莫如男卻更不理解,“那你呢?你的情緒呢?我那麼對你,你不會不舒服嗎?”
“會不舒服,但這是我的選擇。”唐納瞇著眼睛笑,小臉可愛得很,說出的話卻溫柔得要命,“你怎麼對我都可以哦!因為是我選擇給瓶子裝水的。”
“瓶子裝水?”
“嗯!瓶子如果是空的,就沒辦法幫別人解渴。我現在想把瓶子裝滿,滿到溢出來,這樣瓶子不會空,溢出的水也可以分給別人。”
“……”莫如男艱澀地咽了口唾沫,隨后躺下去,將被子蓋住大半個腦袋,背過身去,悶悶地說,“我困了。你們出去吧。”
“好。”唐納沒有再糾纏,拉著小竹馬退出去之前,還細心地說,“我把燈關掉哦!”
莫如男沒有回應。
唐納當她默認,閉了燈,順手掩上了門。
黑暗之中,誰也沒有看見,床上的女人蜷縮成一團。
像是仍在腹中的胎兒,只有這樣的姿勢,能帶給她安全感。
她的雙眼在微弱的光線中蕩漾著水汽。
那里流轉著她不為人知的情緒。
……
莫如男再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半夜。
她是被渴醒的。
因為今天受了風寒,她感覺不舒服,體內的水分似乎隨高溫都蒸發了出去。
實在睡不著,她按亮床頭的小夜燈,準備起床去樓下倒杯水。
燈光剛起,她就看見了床頭柜上的一杯感冒藥……
以及一旁的另一杯,還冒著熱氣的白開水。
顯然,是有人在半夜的時候,特地為她倒了這杯水。
“哈……”
長長的一聲嘆,被哽咽的氣息,曲折得千回百轉。
莫如男端起那杯水抿了一口,發現里頭有些檸檬口感的甜味劑。
那是小孩子的口味,原本是管家為了哄莫黎多喝水特地買的。
所以這杯水是誰按照自己的口味倒的……
答案已經很明顯了。
人在生病的時候,也是精神最脆弱的時候。
如果一點敏感的小心思沒有得到熨貼,最容易因此陷入自怨自艾的愁緒之中。
這杯淺淡檸檬味的水,因為放置了一段時間,溫度恰到好處。
它的存在,它無聲的存在,它在深夜里無聲的存在,像撥片,溫柔撩動她心上的吉他弦。
她的委屈煙消云散。
莫如男下了床。
她躡手躡腳走出臥室,穿過長廊,來到莫黎的房間門口。
這是六年以來,她第一次來自己兒子的房門外。
整個家中,唯一只有這個房間,她從來不知道里頭的裝修風格是怎樣的。
她輕輕推開了那扇門。
她看到里頭的兒童房,成熟簡潔得幾乎不像兒童房應有的樣子。
她不了解六歲兒童的發育情況,不知道這種風格適不適合這個年齡的小孩。
她知道自己向來不了解自己的兒子,因為她刻意為之。
可這天進入了這間房后,她才深刻地認識到……
她居然有這麼不了解。
甚至比不上一個陌生人。
對待陌生人,她也許還會維持高貴的體面。
可對她的兒子,她連基本的禮貌都沒有。
進屋之后,莫如男看到她那年僅六歲的兒子,坐在床邊,趴在地上睡著了。
小孩腳上還穿著拖鞋,不知道是剛從外面回來困壞了,還是特地這樣為了方便隨時離開房間。
莫如男看得喉間更加干澀。
她過去,小心翼翼地擺弄著孩子,想把他抱起來放回床上。
她的動作有些笨拙,倒像是個從未生育過的年輕女孩,連抱孩子都生疏不已。
她有些慌亂,生怕弄醒小孩,也生怕被他發現自己在這里,而不知如何回應。
畢竟她還是沒有做好準備。
她還是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個孩子。
就在手忙腳亂的時候,她感覺懷里的小孩胳膊往上一纏,圈住了她的脖子。
她險些以為是小孩醒了,嚇得屏住呼吸、肢體僵硬。
但小孩噴在她頸后的呼吸綿長平穩,似乎仍舊睡得香甜。
莫如男這才松了一口氣,把小孩抱得更穩。
懷里的孩子,曾來自于她的身體。
此時抱著他、久違地抱著他,莫如男竟真的覺察到一種奇妙的感應。
他的身體,柔軟又嬌小,內里卻隱藏著無比的潛能和生命力。
他身上的氣味,與自己的高度相似,這是他和她生活在同一個家里的證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