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之后我才知道,她就在那一天離開了家。”
“然后,你又見到了蘇婉毓?在學校麼?”
“對,那年我代表畢業生講話,她上臺給我獻花,偷偷塞了張紙條,讓我在某個車站等。她說——”陳家斕低頭微笑,似乎還感受得到初戀的甜,“她寫的是’千萬要等我‘。”
他們剛認識,就迎來了一個悠長的暑假。
蘇婉毓和陳家斕其實是同歲,只是身體原因時常休學,晚了兩屆,陳家斕即將讀大學,她還需要參加暑假的補習班,陳家斕就等在補習學校門口,等她下課一起坐雙層巴士出去玩。去郊野公園、去淺水灣、去赤柱,一路搖搖晃晃全是山路,人很少,婉毓累了會靠在他的肩頭,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就睡著了。她的發絲被風吹起來,若有似無地撫過陳家斕的脖子,很溫柔,風溫柔,婉毓溫柔,他覺得自己也是溫柔的。窗外的陽光穿過樹影透過窗照在她臉上,隨著巴士行進一明一滅,陳家斕就會從她的書包里摸出一個筆記本,調整好角度,幫她擋住陽光,以一個很奇怪又很累的姿勢舉著本子,一直到她醒來。
他們也會去山頂,港島山很多,人行步道不是上坡就是下坡,數不清的臺階,山路很窄,通常都是兩車道,人行道更窄,密樹濃蔭,路邊山壁上爬著很多種類的藤蔓,藤蔓下面是常年不見陽光的黑色斑駁,顯得潮濕又不怎麼干凈,但也可能只是看起來不干凈。他們沿著山路上坡又下坡,經過過街通道的時候停下歇腳,并排靠在綠色的欄桿上,那一抹綠和樹的蒼翠構成了他多年以后夢境的主色調。
陳家斕遞給她一瓶橙汁,蘇婉毓喝了一口,非常輕快地親上了他的嘴唇,他嘗到了一點點酸甜。“那天我看到你幫我擋陽光了,謝謝。”
他們手牽著手,散步到山頂,已經是傍晚了。
“他們都說這里的夜景很美,美在哪里呢?那些樓和燈麼?人造的,拉下電閘就消失了。我不懂,我喜歡海,但不喜歡海岸線上密密麻麻的樓,這些我不覺得美。”她又抬頭看陳家斕,他注視著自己的眼睛里反射著光,是她不喜歡的燈光,但此時她又覺得燈光沒那麼不可愛了,“你說,香港以后會變成什麼樣子?”
“一定不會這樣繼續下去的,會越來越好。”
事實并沒有,他們所處的年代,大概是香港輝煌的末尾了。
他的大學和婉毓的中學只隔一條街,這一年,幾乎是他最快樂的時光。他和婉毓談天說地,談戀愛嘛,就是一個“談”字,但往往聊到最后他會有點自慚形穢。他說“我進了大學覺得自己很平凡,甚至有點差勁”,婉毓就說“沒有,怎麼會”,她搞不懂這個成績很好,在港大讀法律的高材生,為什麼會說自己不好。
“你知道麼,我原本覺得自己還不錯,但大學里,所有人都是最優秀的,他們在演講的時候博古通今侃侃而談,我那些中學成績什麼都不算;還有你,你也是什麼都知道,我就會覺得自己不夠好,不夠資格和你站在一起。”
蘇婉毓就笑,她說自己只是因為身體原因,小時候別人都在外面玩的時候,她只能在家看書,但很奇怪,真的開始上學了,成績卻不怎麼好了,她讀不懂數學,不是不用功,是聽不明白。
“要是成績像你一樣好,我也能讀港大了。”她無不惋惜地說。
蘇婉毓出事,是在陳家斕大一那年的暑假,他們在路邊撿到一只全身雪白的小貓,婉毓很喜歡這只貓仔,給它取名叫yanyan,因為她的英文名叫Yannie,這只小貓,柔弱乖巧,像小時候的婉毓。
后來陳家斕在澳洲見到老了的yanyan,是十二年之后的事,yanyan活到了十六歲,在貓界算是壽終正寢,他剪下一小撮毛,藏在盒子里,至此,他和婉毓在這世間唯一的聯系也消失了。
這些是后話,當時撿到貓仔,他們在樓梯間找到一個小紙箱,又浸濕了手帕把yanyan擦干凈,婉毓抱著紙箱逗小貓,聲音細細軟軟,陳家斕的心都在顫抖,他捧著婉毓的臉,碰了碰她的嘴唇,婉毓笑得羞怯,但沒躲,微微仰著頭,似乎在邀請他繼續。他把yanyan放在腳邊,抱住心愛的女孩,這是他們第一次的唇舌交纏。
他不記得吻了多久,只知道自己身體熱了起來,他怕失態,雖然很舍不得還是松開了手,但婉毓卻抓著他的衣襟,顫抖著呼吸急促。
在蘇宅,婉毓房間的陽臺很小,卻很別致,白色護欄圍成一個半圓,她抱著yanyan看風景,她的房間不臨海,只在陽臺上能看到一小條的海景,但她今天不想看海,她看山上的樹,想家斕散步時牽她的手,看山路上的臺階,想剛才那個親吻,心還在砰砰跳,甚至跳得有點疼,她把臉埋在yanyan的毛里偷笑,笑著笑著居然流下淚來,她倒在了陽臺上。
后來,蘇婉毓沒有去上補習課,也沒有出現在他們每天約會的地方,陳家斕很疑惑,不知道她為什麼會失蹤,他甚至想婉毓是不是和姐姐一起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