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園有一大片濕地,這個季節會開一些不知名的野花,陽光透過樹影照下來,野花被保護得恰到好處,既有光照,又不至于太強烈,沿著小徑往里走,在你以為花叢漸漸稀疏快走到頭的時候,突然又換了一種形態撲面而來,它們長得恣意,平凡但驕傲。
“太美了,在這里工作過是沒辦法再走進city那些大高樓里的。”他說。
李承彥笑道:“那是你沒體驗過這里的蚊子,非常生猛,被叮一下半條手臂都腫了。”
“那也是你們環境保護做得好,慣的!”
“所以你畢業之后就會走進city其中一棟大高樓里了?”
季蘇緬沉默。
他接著說:“其實你也知道,我接手這個項目,也是放棄了一部分興趣的,但沒辦法,必須要做,也不光是為了追女朋友。”
“我知道,駿威最終還是要交給你。”
“所以你跟我一樣沒得選?”
“這倒不是,集團有我沒我一樣運作,只是——”他輕嘆了口氣,“我好像不是必須要去學管理,但我不知道能做什麼,總覺得是被命運推到這里了。”
“被命運推著走,是理所應當但不一定是最好的選擇,你一定還有自己熱愛的。”
季蘇緬點頭。這世上從來都不缺少置身事外的人,也許只有置身事外,俯瞰這個世界,才能真正擁有與眾不同的見解。就像他旁觀主題公園,或者李承彥旁觀他的學業。
后來,他去讀了翻譯與跨文化交流的碩士學位,這得益于那些在圖書館熬過的夜。學校圖書館的中文書鮮有人問津,都是嶄新的,讓他感覺自己獨占了這些美好,也因為太新,經常給他的手帶來一些細小的傷口,他說這是知識的代價。
季蘇緬就在這樣不間斷的劃傷里感受到中文和英文各自的美好之處。
仲磊也問過他為什麼選這個專業,他說:“有一次和同學聊天,聊彼此的伴侶做過最浪漫的事,那些送禮物旅行什麼的都遜爆了,我說你給我寫過詩,寫過歌詞,他們很羨慕,問寫的什麼,我突然發現我說不出來,直譯總是欠了點兒意思,真沮喪吶那時候。沒過多久,我在圖書館看到一本許淵沖先生翻譯的詩詞,太美了,我覺得這就是神的指引。不過磊哥,學這個可能賺不到什麼錢。”
“賺錢的事交給我,你專注你的興趣就好,積累家底就是為了讓你想做什麼做什麼。”
這個時候,他就會覺得,自己像公園濕地里那片野花,被仲磊保護得不多不少,適如其分。
圖書館對面有座很小的教堂,季蘇緬從沒進去過,但并不妨礙他喜歡那個建筑的尖頂。這個城市的夏天,日落很遲,有時候他吃了飯從圖書館里出來準備回家,快八點了,天色還亮著,站在圖書館出口抬頭看,落日有時會在尖頂的正中間,陽光恰好穿過彩色玻璃,給這個小教堂點了一站屬于上帝的燈,有時又會在尖頂的兩側,像一個人肩膀的位置,如果每天都注意到日光的變化,看它從這個人的右肩慢慢挪到左肩,又悄悄地挪回來,時間便走得飛快。
他會在這樣的夕陽里喝完最后兩口咖啡,再騎車回家。有一次仲磊來接他,問他在看什麼,他說,看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你在等我。
仲磊卻說你在看時光流轉的軌跡。——沒辦法,即使學了文科,中文水平還是不及他磊哥。
季蘇緬說:“不行,我是個學英文的你不能用你的文學造詣碾壓我,這樣會讓我覺得沮喪,喪失學習的熱情。”
仲磊就笑:“明明是你先背李清照的。”
總之,教堂的黃昏變成了季蘇緬的日晷,像個古人,不需要看具體的時間,只要圖書館的百葉窗里透進這道橙色的光,就是要回家了,他就在目送時間流逝的過程中讀完了本科和碩士,又做了一年研究,才走出學校。
此時,距離他們離開祖國,來到這個島,已近五年。
一年后的圣誕晚宴,是澳洲年度杰出華人企業家的頒獎禮,參會的都是各大集團創始人、董事會主席、首席執行官之類,仲磊是首次參加評選就得了獎,因為蘇記總店剛剛被評為米其林三星,蘇記的快餐連鎖已覆蓋全澳。
他的獲獎感言是這樣說的:
“蘇泓是我愛人控股的公司,”愛人,他用的是husband這個詞,“起初,我們只是承繼祖業,在蘇泓已經非常成熟的情況下接手。這六年來,我們舍棄了原本看起來利潤頗高的地產和娛樂產業,說實話這并不容易,在一片反對以及輕視的聲音中,堅持投資業已式微的餐飲業,并且在生物醫藥和軟件工程方面有所涉獵,逐步將蘇記發展為全澳知名中餐連鎖品牌。”
有記者問:“季先生在蘇泓的經營中參與了多少,您為他工作會不會產生矛盾?”
“他給了我極大的信任,他是我的老板,更是我摯愛的人,剛才說過,我們的起步階段并不順利,受到了很多非議,一度讓股東們以為他無能,繼承來的家業很快就會破產,但我們相互扶持堅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