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夢到季蘇緬已經走了,又舍不得,回來找他,只是回來的過程尤其艱險。他獨自駕船,跨過大洋而來,海上的風浪把他折磨得不似人形,他跑上岸,又要穿過一大片紅樹林,水邊植物的葉子像鋸子一般劃傷他的皮肉,他赤著腳,流著血,拼了命地爬到他面前,仲磊被這副場景嚇出一身冷汗,悄悄起身,從客廳沙發上順手抄起一條毯子披著,站在陽臺吹風,希望能吹散夢里那股咸腥粘稠的氣息,他深吸氣,又重重地呼出來,平復他紛亂不堪的心緒。
季蘇緬無聲無息地站在他身后,仲磊轉身被嚇一跳,但什麼都沒說,只把他包裹在毯子里。季蘇緬的手從他的腰間撫過,冰得他一激靈,不由得抱緊。
“磊哥,你能陪我去澳洲麼?一個人去面對那些人和那些事,我有點害怕。”
“嗯,好。”
第44章 七景-28
季蘇緬去見了陳家斕,把自己的計劃和他溝通,股份不會賣,但自己不會直接接管公司,公司經營由現任董事會成員負責,他需要在澳洲把大學讀完。陳家斕表示理解,會配合他辦理相應文書。
繼續讀書,是仲磊和他商議的,同赴澳洲的條件。
仲磊執著于讓他念完大學這件事,執著得近乎魔怔,季蘇緬有些不理解,只是后來聽他透露了一點,說總是感覺遺憾,可人生不都是由一樁接一樁的憾事組成的麼,哪有一條平坦寬敞的高速公路能一直走下去的。但后來他慢慢懂了一些,他在平日里或多或少都會談起學校生活,談起學校的時候或多或少都會有些留戀,更何況主動離開已經算是難以割舍了,被迫中斷就會顯得更加委屈。
仲磊引以為憾,如鯁在喉。
“磊哥你是什麼時候跟我爸形成戰略同盟的?”季蘇緬在回家的車上問。
“他怎麼跟你說的?”
“他沒說太多,只說見過你,而且不止一次。”
“你媽媽后事辦完沒幾天,我有一次送乘客去那附近,也不知道怎麼想的,就想去見見他,提了申請,說是他孩子的愛人。”
“啊?這樣也可以麼?”
“原本是不行的,我找老方幫忙,他聯系了以前帶過的徒弟,你爸爸在那兒表現很好,我也沒什麼問題就審批通過了。”
“他見到你,什麼反應?”
“看起來很和善,沒說話,從上到下審視了我一遍,笑了笑。也不知道在笑什麼。”
“我知道他在笑什麼。”
“什麼?”
“還記得我跟你說過,媽媽說愛人首先要人品好,其次要對我好,再其次……”
“嗯?”
“活好。”
仲磊心里一驚,差點沒反應過來,一腳急剎,險些追尾。
“我操你爸媽也太開放了,為什麼跟你聊這個?!”
“我青少年時期的性教育,是他們兩個人輪流開課的,有時候還一起討論,會聊具體的感受——”
“好了行了我沒想了解這些。”仲磊打斷了他。
“哥你臉紅了。”季蘇緬湊近了他小聲說,忍住笑,又把話題拽回來,“然后你經常去?”
“嗯,經常去。”
“聊我的事?”
“對,把你的近況跟他說,有時候時間多了,他也會問問我,和我家。”
“他……有說過什麼讓你覺得不開心的麼?”
“沒有啊,或者有我也看不出來,你爸爸以前在官場上,習慣了喜怒不形于色。”
“哦,沒有就好。”
“但他說到了自己,他知道總會有這麼一天,只是希望這一天來得盡量晚一些,如果你畢業了能照顧媽媽就好了。
”
季蘇緬笑得勉強:“這種事怎麼可能按照他自己的預期呢,還規劃出時間表了?”
“就是心存僥幸吧。他還談到小瑜的媽媽,說她當年出逃,其實也是無奈之舉,收到消息的時候,情況已經很嚴重了,如果她不走,他們好幾個人都會一起進去,孩子們都還小……”
“嗯,我其實也沒有恨她,畢竟我爸是真的犯了罪,不冤。呵,他倒是跟你聊很多,這些事都沒跟我說過。”
“每次只有半小時,其實也說不了多少話。”
“磊哥,謝謝你。”
“其實他很愛你,他沒有提出想跟你見面,但我每次說起你的時候,他都聽得特別專注,嘴角揚起來的弧度,壓都壓不下去,他是發自內心地惦念你,聽說你為了媽媽早出晚歸打兩份工,他臉上的心疼是掩蓋不住的,覺得愧對你。”
“我知道。以后我們走了,會繼續跟他通電話的。”
季蘇緬對父親的感情很復雜,一個敬愛的人,突然被發現觸犯了法律,直接或者間接造成家破人亡的慘劇,心里多少都有些怨氣,這次見面,他也表達了這個意思。季一峰看起來很難過,他說第一次收別人的財物,是腦科醫院副院長的兒子想要進醫療系統,當時蘇婉怡恰好住在精神科,他辦妥了這件事,卻開啟了被播弄操縱的一扇門。“爸爸錯了,”他說,“你要記得,一旦拋棄了正直,就很難再回來。”
終于到了要走的時候。
后來的季蘇緬已經忘了當時的心情,畢竟不是出國旅游,這次離開東海,可能很久都不會再回來,他腦子里像燃了一團熱鬧的篝火,嗶嗶啵啵地一直冒出新的想法,他帶仲磊去看他讀的小學和中學,說很多他記得不太清聽父母轉述來的童年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