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家的時候他盡量放輕腳步,卻還是聽到樓上一句:“磊哥?”
“嗯,睡不著麼?”
“心里難過。”
仲磊不知道在怎樣一種心情驅使下,爬上了閣樓,手一撐轉身坐在地板上,腳還在梯子上踩著。
季蘇緬看他上來也坐起身,樓下的小燈從下面照射上來,仲磊就坐在那一片光里,而季蘇緬自己在黑暗中,他們就這麼一明一暗地相互注視著,但什麼都沒說。
最終還是季蘇緬先開了口:“你說廖姐,會記得我們嗎?”
“我希望她能忘了,因為如果以后過得不好,在這里的一點點善意和溫暖會讓她更傷心。”
“她真的很不幸。你們走了之后,方叔跟我說,她這樣的情況除了一直逃,好像沒有更好的辦法了。”
“對。”
“廖姐她有孩子麼?”
“沒有。不對,有過,被那個混蛋打沒了,她就是那次從醫院跑出來的。”
“啊……”
他們就這樣聊下去,聊杏園一村他們認識的人,說小陳原本是個普通的公司職員,有一天被父母叫回老家,說是突然給他提供了一個結婚對象。小陳嚇壞了,連夜離家出走跑回東海,后來那個姑娘加了他微信,可能也是被迫的,兩個人聊一聊居然覺得對方還可以,于是順利結了婚,留在了老家。但是第一個孩子有先天性心臟病,為了治病傾盡家財還欠了外債,在老家賺不到錢,所以舉家搬來東海,做早餐生意。
又說到之前住在這里的女孩,仲磊搬來之后,在閣樓的角落里找到一本很厚的筆記本,翻開來看,起初是很正常的手繪本,有彩色貼紙,有收集的電影票根,熱愛生活又有情趣的樣子,但后來,文字越來越多,色彩越來越少,合影中的男孩離開了,女孩把自己關在了這個閣樓,除了上班哪兒都不想去。
再后來,關于男孩的文字漸漸少了,事實上,不只是關于男孩,文字也越來越少,記錄的頻率也越來越低,而最后出現的是,“能不能不要再逼我結婚了,我已經沒有力氣去愛另一個人了,為什麼不可以一個人。”
季蘇緬聽著這些人的故事,他們的傷感和艱辛是這個城中村的常態,給這個地方籠上了一層蒼白,他看著仲磊的眼睛,和他一張一合的嘴唇,頭越來越暈,但身體深處好似藏了一座火山,地面之下是徒勞的躁動,好像仲磊輕輕一碰,它就能沖破桎梏爆發出來。
仲磊在他即將歪倒的時候扶住了他,半抱著把他放平在床上,自己下了樓。
這件事過去一周之后,季蘇緬的心情才好一些。他還是那個每天傍晚和小朋友一起唱歌游戲的Aiden老師,只是今天,還要兼顧保姆。
喬喬的外婆來接他下課的時候在電梯上扭傷了腳,被送到醫院,他媽媽趕去照顧,但爸爸出差,還在回來的路上,季蘇緬自告奮勇地陪他等,連帶著來接他下班的仲磊,也被困住了。
仲磊一臉的無奈:“你還真是樂善好施啊,怎麼什麼閑事兒都管,管得過來麼你。”
“我以前也不這樣的,但是自從遇到了你,你在我走投無路的時候幫了我,我就知道這個世界需要有這樣的人。”
“得,怪我!”
“哎呀不是啦磊哥,咱們一起去吃飯好不好,聽說樓上開了一家自助餐廳,兩人同行第二人半價,而且一米四以下的小朋友不要錢,你算算看,咱們三個人去,多劃算吶!”
仲磊打量了一下牽在手里的那位,確實不到一米四。“好吧,去吧。”
仲磊在自助餐廳,飯量也對得起他的那個“半價”,依舊是吃一點就不吃了,只負責幫他們倆取菜,但小朋友一點都沒客氣,在其他小孩吵著要吃蛋糕冰淇淋的時候,他挑的是價格不菲的基圍蝦鮑魚蟹腿之類,太會過日子了!仲磊對他刮目相看,起初是沒話聊的,也漸漸熟絡起來。
一頓飯吃完,喬喬爸爸還沒到,他們在商場遛彎消食,路過大廳的鋼琴,孤獨地演奏著悠揚的曲子。季蘇緬說:“我最怕這個東西了,雖然知道是自動的,但自動就自動你只發出聲音不行麼,非要琴鍵也動,好嚇人啊,跟見了鬼似的。”
喬喬說:“那我給Aiden老師彈一段好不好?”
“你會彈琴?”
“是啊我每天都練琴的,每周去上兩次課。”
“行呀,你會彈什麼?”
“最近練的是卡農,但我只會一小段。”
仲磊在旁邊問:“主旋律那段是麼?”
“嗯!對!”
他笑笑:“那我們一起,給Aiden老師表演一個四手聯彈,你彈主旋律,其他我來。”
Aiden老師聽得入了神,其實小朋友確實只會一小段,大部分還是仲磊彈的,季蘇緬不是沒見過他彈琴,考古樂隊以前的視頻經常能見到,但此時那雙在琴鍵上跳舞的手,像霓虹在眼前閃爍,靈動、耀眼、直擊眼底。
彈琴的仲磊是有一種罕見的,輕盈的快樂,也有些許驕傲和自如。他指尖流出的顏色跟著音樂聲跳著舞走出來,帶著小朋友一起,類似Aiden老師上課唱英文兒歌的律動,于是這個時空里再沒有什麼是安靜的,沒有什麼是平凡的,也再也沒有誰是不開心的,季蘇緬甚至體會到一點點壓迫感,咄咄逼人,像是重復著一句話:承認吧,這就是你的歸途你的目的地你的因緣際會你的不測風云,你阻擋不了日升月落,更阻擋不了你愛他。